夏天义抬头看去,东头果园里有一个庵子,庵子里一男一女朝这边呐喊。夏天义说:“那庵子是陈星的?”新生说是,招手要陈星过来,但陈星没过来,那女子也没过来。夏天义说:“那是不是翠翠?!”铁旦说:“咋不是翠翠,她常在那儿哩!”新生就瞪儿子。夏天义有些纳闷,说:“嗯?”上善就说:“新生有这手艺,真不该是个农民!”驼背老婆从一楼爬到三楼来了,她竟然能爬了上来,叫喊着凉粉好了,下去吃凉粉,听了上善的话,说:“农民就是农民么,敲的这鼓能吃能喝?硬是耍了这鼓,果园经营不好,才惹得一堆的是非!”新生说:“你不懂!鼓敲好了,说不定还会敲到省城去!”老婆说:“到省城?你是夏风呀?!”这话我又不爱听了,夏风咋,他不就是能写几篇文章么,一白遮百丑,他会扬场吗,能打胡基吗,他要还在农村,他连个媳妇都娶不下,就是娶下了恐怕还被别人霸占着!夏天义说:“鼓要敲哩,果园更要管好,如今陈星和你有了竞争,你要不如了他,我可就不依了!”新生点头哈腰给夏天义保证,他们就下楼吃凉粉了。
他们在楼下吃凉粉,我就离开了。我已经是一连四盘输给了丁霸槽,丁霸槽很得意,非让我请他吃酸汤面。我们在书正媳妇的饭店里吃的酸汤面,正吃着,一群孩子用棍追打着来运,来运却和赛虎连着蛋,来运在前边跑,赛虎在后边倒着退。哑巴轰走了孩子,让来运和赛虎安静了一会儿,它们才分开,我就把赛虎用脚踢跑了。
我们的酸汤面还吃着,夏天义在新生家却把凉粉吃醉了。酒是能醉人的,吃凉粉也能醉人?但夏天义确确实实是吃醉了。他是先吃了一碗,说:香!呼呼噜噜送下肚。又吃了一碗,还是没咬。再吃了一碗,脸上的气色就不对了,腿发颤,额上冒汗,说:“你这凉粉里调了大烟壳子油?”新生说:“芥末调得重了些。”夏天义还要吃,新生又盛了一碗,调辣子醋和芥末都调不及,夏天义就拿筷子来夹,一条凉粉掉在锅台上,他捏起塞在了嘴里。夏天义从来没有过这种吃相,新生高兴了,说:“二叔爱吃,证明这凉粉做好了!”上善过来夺了碗,说:“不敢吃了,二叔吃醉了!”新生说:“凉粉咋能醉人?”上善说:“饭常能把人吃醉的,他才听了鼓乐,又吃这么多,肯定要醉了。”新生说:“二叔能吃凉粉的。”上善说:“能吃也不能吃了三碗了还要吃?他喝醉酒了就是这副样子,别一醉了就哭哩。”夏天义说:“胡说,我什么时候哭过?”说着就开始流眼泪。夏天义的眼泪是浑黄色的,从眼边出来就顺着皱纹一道一道往两边横流。上善说:“还说不醉,瞧流泪了不是?”夏天义说:“我高兴啊,我已经好长时间没这么高兴了!人高兴了也流眼泪,你上善知道不知道?民国三十五年,咱清风街闹土匪,动不动土匪就在村里丢票。”新生说:“你咋说到闹土匪了,啥是丢票?”夏天义说:“票上写着户主姓名,写了财产数目,写了期限,说要会票了就找马团长,马团长是刘家坡的马大壮,不会票了就‘威武烧杀’呀!”上善说:“醉了,说开陈年旧事了!”夏天义继续说:“赵宏声他爷家里宽裕,丢票丢在他家,他爷变卖了家产,提了两筐子银元,还有一口袋鸦片给人家送去,从此家败了下来才学的郎中。”夏天义又从锅台上端凉粉碗,上善说:“你说古今!”要挡他端碗,夏天义还是吃了一口,说:“你狗日的像你伯!我告诉你,我家也被丢了票,票面要价太高,七天限期一到,我家拿不出来就躲到屹甲岭去。我是藏在屋后的大树上,夜一深,土匪点了火把在屋里搜,拿了值钱的东西,又放火烧了三间房,我看见二三十个背枪的土匪是外地人,只认得其中有你伯。土匪一走,我爷邀了夏家人就寻你伯的事,你伯在茶坊乡上的鸦片铺里抽烟哩,进去就捆了。本来准备点天灯,你们李家人求饶逼得紧,才将你伯勒死了。那年夏家人喝包谷酒,你猜喝了多少,喝了十八坛!我那时小,也喝了三碗,我没有醉。喝了三碗酒都不醉,三碗凉粉就醉了?我就爱吃凉粉!当了几十年村干部了,我吃过的凉粉比你吃过的粮多!”上善说:“好好,我那伯他该死,但你是不能吃了,你真的醉了。”新生说:“你伯是土匪的内线?”上善说:“本家子伯与我屁不相干!”夏天义说:“与上善没事,是英民他爷。”新生说:“英民那么实诚的,他爷会是土匪的内线?”夏天义说:“人这肉疙瘩难认哩!不是有共产党,世道到现在还不知是啥样子?我一辈子是共产党的人,党让我站着我就站着,党让我蹴下我就蹴下。现在的干部不知道日子是咋过来的,自以为是,披了被单就想上天,猫拉车会把车拉到床下去啦!”上善和新生一时噎住,不好再说什么,见夏天义眼泪流着流着就哭出声了。新生赶忙劝,越劝越哭声不止,又开始讲他当村主任的事,说他当了半辈子村干部,他心里不亏,他最大的不幸最大的羞辱,一是淤地没淤成,白白花了大家的集资,二是他年轻着,不该……却不说了。新生从来没见过夏天义这么哭过,就害怕了,赶紧收拾凉粉碗。上善说:“让他吃,彻底吃醉就不哭了。”把凉粉碗递给了夏天义,夏天义才扒了一口,就趴在桌上睡着了。上善说:“这下安生了,可怎么回家呀?”新生说:“你背回去。”上善说:“这样回去,二婶肯定得骂我。”新生就要夏天义在他家睡,上善想了想还是背了夏天义回去。
我和哑巴拿了一根排骨引逗着来运来到夏天义家门前的水塘边,上善背着夏天义在水塘边的碾盘上歇气,上善喊哑巴,哑巴见他爷泥一样瘫在碾盘上,就哇哇地给上善发凶。上善说:“这不怪我,是你爷自己吃醉了。”哑巴才抱了夏天义进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