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新和淑华跟着周氏去周家参加了枚少爷的订婚典礼。这就是所谓“下定”的日子。在周家,上一辈的人都很高兴,公馆里各处张灯结彩,贺客盈门。周氏在里面帮忙照料。觉新在外面忙碌奔走,处理各种杂事。只有淑华空闲,她常常同芸在一起谈话,等到女家的抬盒进来,摆在天井里和两边阶上时,她又跟着一些女客和小孩去抢那些精致的喜果。
觉民借了学校大考的理由,没有来参加这个典礼。淑华本来反对枚少爷结婚,但是她在今天的典礼中得到了快乐。芸也常常保持着她的笑靥。枚少爷的苍白的脸上也不时现出兴奋的红色。只有觉新的面容在这天显得比平日更憔悴。
行礼的时候,唢呐声充塞了觉新的耳朵,他先后向着周老太太,周伯涛夫妇,芸的母亲徐氏和枚少爷往红毡上跪下去道喜。他仿佛听见了一个人的隐隐约约的哭声,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在梦里。人们笑着,大声议论着。到处都是欢喜的面颜。枚少爷行了礼站起来。还望着他茫然地一笑。他看见枚少爷的瘦小的身子在宽大、华丽的礼服中间摇摆,他看见那张脸上的近乎愚蠢的欣然的表情,他的心又因为怜惜痛起来了。
周伯涛和枚少爷还在堂屋里向道喜的亲戚还礼。觉新站在堂屋门口,送进他的耳里来的仍然是讨厌的唢呐声和欢乐的笑声。他烦厌地抬起头看看天,看看屋脊。隐隐约约的哭声又在他的周围飘荡,飘过他的耳边,不让他捉住,便飞走了,然后又飞回来,再逃到别处去。他疑惑起来:“难道我是在做梦?难道这是在一年以前?”
“明轩,明轩,请你去招呼一声,客厅里再摆一桌字牌,”周伯涛堆着一脸的笑容拍拍觉新的肩膀说。
“是,是,”觉新连忙答应道。他看看眼前,一切都改变了。一年前的事已经成了捕捉不回来的梦景。那隐隐约约的哭声是从他自己的心里发出来的:或者是他的另一个自己在为她而哭,或者是他的心里的她(她的面貌今天又在他的脑里浮现了)因为一个人的不幸的遭遇而哭。他现在只有责备他自己:他一次违背了他的愿望做了使她痛苦的事情;他又一次撇弃了那个孤寂地向他求助的她,做了一个背信的人。但是如今他连悔恨的余裕也没有了。他应该到客厅里去,他应该去照料仆人安放牌桌。他就应该做这些无聊的事情。
觉新只好没精打采地向着客厅走去。
这一天觉新同枚少爷还见过好几面,但是他却没有机会跟枚少爷多谈几句话。这个年轻人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情。他的脸上带着喜色,这使人会想到他心里高兴。然而这笑容是模糊的,另外有一层薄雾罩在那上面。别的人只见到喜色,单单觉新看见了薄雾。
但是如今已经太迟了。觉新知道自己不能给枚帮一点忙,空话更没有丝毫的用处。所以他把话全藏在心里,它们就扰乱了他的心。他觉得自己装满了一肚皮的愁闷,无法吐一口气,他就用酒来浇愁,不仅浇愁,他还希望酒能使他遗忘。客厅里的情形跟一年前的太相象了!多注视一次就使他多记起一件事情,一个声音或者一张面庞。他的瘦弱的身子载不起那么多的回忆,那么多的悔恨。他需要遗忘。他需要使现实变为模糊。他需要让自己被包围在雾里。
觉新在席上默默地喝着酒。周围的人对他都变成陌生的了。他有时回答别人的问话,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觉得间有点沉重,觉得席上的人都长着奇怪的面孔,又觉得脸发烧。他知道自己有些醉了。但是他不能够退席去休息,而且他还要料理一些事情。他便极力支持着,也不再举起面前的酒杯。他勉强支持到席终人散的时候。这所公馆又落在宁静里。他听到周老太太和周伯涛夫妇对他说道谢的话,又听到二更锣声,他知道现在可以告辞回家了。他的继母周氏已经吩咐了仆人“提轿子”。等到轿夫预备好了时,他便和周氏、淑华两人坐在三乘轿子里,出了这个使他记起许多事情的公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