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新却看见了枚的面容,他知道这个病弱的年轻人有点支持不下去了。他关切地向枚问话,又把枚少爷拉到一个清静的房间(周伯涛的书房)去休息一会儿,脱一脱马褂。他还给枚少爷扯了痧。外面有人在叫新郎。枚少爷放下手里捏的一把团扇,预备出去。觉民也在这间房里,便说:“让他们去喊,不会有什么要紧事,不要理他们。”觉新听见这样的话,并不反对。他也劝枚在藤椅上多躺一会儿。
“就是这些无聊的把戏,多麻烦,简直会把一个人折磨死的。我真不晓得这是为的什么?”觉民怜悯地望着枚,又想到刚才看见的把戏,便愤慨地说。
“你不要轻视它们,你将来也要耍这些把戏的,”觉新似乎有一腔的不平,却无处倾诉,他警告觉民说。这是他的绝望的挣扎。他便是这样一个充满矛盾的人:他并不赞成这些繁杂的礼节,但是今天他却在这儿赞礼。
“我,我才不会。你看着罢,”觉民充满自信地笑道。他觉得自己已经够坚强了,至少他不会做别人强迫他做的事。他下了决心说:“我决不会做这些事。”
“你不要这样早就夸口。我从前难道就愿意过?但是有许多事情是不由你自己作主的,”觉新好象浇冷水似地说道。枚少爷虽然疲倦,但是他还睁大眼睛注意地听他的两个表哥说话。
觉民又笑了笑。他慢慢地说:“你从前没有做到的事,让我来做倒也好。难道我就不能学三弟的榜样!我决不做别人强迫我做的事。”他又加上一句:“我更不做古人强迫我做的事。”
“啊!”觉新惊疑地说出了这个字。
觉民还来不及答话,就听见外面有人在唤:“枚少爷。”
“我要走了,”枚连忙从藤椅上站起来,对觉新说。他脸上的愁容和倦容还没有消去。
“枚表弟,你再休息一会儿罢,不会有什么要紧事情,”觉民劝阻道。
“一定有要紧事,恐怕要安席了。”枚并不注意觉民的话,他只担心自己会耽误事情。
“明轩!明轩!”周伯涛又在外面唤觉新,他似乎要走进书斋里来了。
“大舅在喊我,”觉新惊觉地自语道。他马上对枚说:“枚表弟,我们一路出去。”他同枚少爷一起出去迎接周伯涛。
觉民还听见觉新在外面跟周伯涛讲话。书斋里没有别人,他好象在做梦一样。他心里不大好受。他躺在藤椅上,想着一些事情。他的苦恼增加了。他皱起眉头。但是过后他的脸上又浮出了笑容。他向四处望了望。一个小小的书架,二三十套线装书,写字台倒收拾得很干净。他站起来走到写字台前面。他无意间瞥见枚少爷的作文簿放在桌上,他把它拿过来随手翻开,看见一个题目:《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论》。他再往后面翻,又看见《颍考叔纯孝论》,《臧僖伯谏观鱼论》。他生起气来,便把作文簿阖上掷回原处。他还小声骂了一句:“这种古董现在有什么用处?”他忽然觉得这个房间里有一种怪气味,他不愿意留在这里,便走出去了。
时间已经不早,开始安席了。袁成正在找觉民,请他入座。他便跟着袁成到外客厅去。
外客厅里安了四桌席,有些客人已经走了,留下的也不很多,坐起来并不拥挤。新娘的哥哥(他就是今天被人暗暗地称作“舅子”的人)、送亲的客人和做媒的“大宾”都是贵客,觉民不会被派去和他们同席。他走进外客厅,看见觉新和新娘的哥哥坐在一起,只有一桌还未坐满,桌上全是年轻的客人。他便走到那张桌子跟前,在空位上坐下去。周伯涛带着枚往来席间应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