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的大门口已经扎上了一道大红硬彩,换上了一对新的灯笼。整个公馆充满了喜洋洋的热闹气氛。今天是“过礼”的日子。隔一天就是结婚的日期。
觉新并不赞成这门亲事,他常常希望它不会成为事实。但是婚期逼近,在“过礼”的日子里他又成了周伯涛的一个得力帮手。周家的人没有一个了解他的心情(只有芸略略知道一点),但是她在这个家庭里并没有发言权),他们逼着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做他讨厌的事。他连一句怨言也不发,始终照样地卖力。
这天周家的人起得很早。除了芸以外,大家都十分忙碌。枚少爷穿着长袍马褂,听人指挥,举动呆板,衣服宽大,活象一个傀儡。觉新和周氏两人一大早就到了周家,他们还带了两个仆人袁成、苏福来帮忙。过礼用的抬盒前一天就送来了。凤冠霞帔、龙凤喜饼、花红果子……以至于绍酒坛、鲜鱼、鸡鸭等,租的租,买的买,都已齐备。众人忙了好一阵,才把抬盒装好了。等着时辰一到,他们便命周贵和苏福(这两个仆人已经打扮齐整了)捧着盛柬贴的卤漆拜匣,让吹鼓手一路吹吹打打地把抬盒押送到女家去。
抬盒送出以后,周家稍微空闲一点。几个近一点的亲戚已经来了。众人说说笑笑,不觉就到了开饭的时候。
午后抬盒跟着唢呐声回来了。数目比去的时候增加了将近三分之一。全是女家的妆奁,也算相当丰富,从衣服、首饰、铺盖到小摆设、锡器、瓷器,甚至还有好几套线装书,装满了四十四张抬盒。
唢呐一直吹着,人声嘈杂。人们不断地进进出出。客人也陆续地来。抬盒依次摆在天井里和石阶上。许多人(尤其是女眷)挤在抬盒前面看冯家的妆奁。
人们开始在堂屋里行礼。唢呐继续在大厅上吹着。周家的人和近亲依次走到拜垫前跪拜。然后是道喜的时候。觉新的轮值到了,他依照礼节跪拜,向周老太太、周伯涛夫妇以至枚少爷道贺。他们的脸上也都浮出了喜色。觉新行完礼走出堂屋,看见客人陆续地往堂屋里来。到处都是抬盒,那里有不少的新物品在发亮。他抬起眼睛,又看见那许多灯彩。他不知道可喜的理由在什么地方。他开始有一种奇怪的思想。然而马上就有人来打岔了他。他又应该去照料一些事情。
这天觉新和周家的人一样,一直忙到二更的时候。客厅里的酒席已经散了。整个公馆都带着凌乱的痕迹。但是他再没有精力料理事情了。热闹后的冷静,整齐后的凌乱刺痛他的心。尤其使他难过的,是头顶上的粉红色绸幔,门楣上的绣花彩,檐下的宫灯,它们都给他唤起一些痛心的往事。他的继母和他的两个舅母还在新房里面布置。芸和淑华也在那里。只有他站在天井中。他还听见她们的笑声。他想:为什么她们这时都快乐,他一个人的心里却充满烦恼?他想不通。
枚在阶上唤他。他掉过头,看见枚摇晃地向他走来,只象一个无力的影子。枚走到他的面前,温和地说一句:“大表哥,你今天太累了。”
“还好,我不累,”觉新答道,其实他觉得十分疲倦。
枚望着他,嘴动了两下,却没有说出一句话。他也没有说话的勇气。后来枚忽然现出一种滑稽的样子说:“大表哥,我问你一句话,你不要笑我。”觉新点点头,表示同意。枚说下去:“你接大表嫂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吗?”
“是的,都是这样,”觉新顺口答道。但是他刚把话说出,忽然觉得他已经到了自己的限度,不能够再支持下去了。他觉得全是梦,可怕的梦。但是梦一个一个地接连着,似乎就不会有梦醒的时候。他觉得一只手,一只长着尖利指爪的手搔着他的心,搔着,搔着。他的心在发痛,他的心在出血。他极力忍住。他下了决心地说:“我要回去了。”他便撇下枚少爷,走去向周老太太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