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我还在睡梦中,史亚伦大踏步来了。
他面呈死灰色,眼白布满红线网似的,样子很可怕。走进房里他也没有开口,只恶狠狠地盯着我,仿佛要把我吞咽了似的。
我不禁战栗起来了,只得陪笑问:’你……你昨夜没睡好吧?“
他不响。
“那位小姐是你送她回家的吗?”我怯怯地又问,心想这该是他愿意谈的题目吧?我不敢同他提起赌输的话。
他马上虎起脸来说:“这就是你所关心的事吗?我要自杀了,你还关心这种事?告诉你吧,那个女人是我闲时找来做掩蔽品的,你想,我现在生死关头,还不想赢钱,倒有心思搞女人吗?呸!我是因为昨天来的都是你的朋友,惟恐他们与我有什么误会,所以故意带一个女人来,同她亲热亲热,人家瞧着就不起疑心了。……唉,这也是我太大意,没有同你预先说明,所以你才想报复,我说要推牌九你偏不肯附和,现在果然统统都完结了,完结了!”
我劝他道:“事到如此也没有办法,只好…只好……”
“只好什么?只好跳黄浦!”他冷笑一声说:“老实告诉你,我是还不出这笔钱来的。就是连我的老娘同我自己一起都卖掉了,也远不够还他们哩。你既然昨夜不肯帮我叫他们推牌九,现在你就自己去了这笔帐吧。”
我不禁气塞咽喉,哽咽难言,许久,这才冲着他说:“我为什么要替你了这笔帐?我又不是你的…你的什么人?推牌九是他们不肯推的,我总不成一个一个捉牢他们的手硬叫他们去推。再说,在赌运不好的时候,推牌九你就是稳赢的吗?”
他一字一句的答道:“自--然--是--稳一…一流--的。”接续又解释下去:“老实告诉你吧,那个我带来的男人便是‘郎中’,也就是所谓‘牌九神父’,他是认识牌筋的。唉,小眉,我早想把这些道理告诉你,但一则怕你不肯依,二则就是依了也难保你不在脸上显出惊慌的样子来,反而露了马脚,所以我才瞒着你的。现在索性统统对你说了吧,有一个时期我常常赌输,你忠告我,叫我不要如此,其实我是有把握的。我的赌输乃是做广告性质,只要有一次机会便可以一次捞回本来而有余。你可记得这副牌九牌,不是我特地给你定制出来的吗?你说背面是象牙雕花的漂亮,我说远不如竹板的大方,其实这竹板大有讲究哩。这个郎中他认识竹筋条纹。就连几粒骰子也有讲究,这里面的机关一时也同你说不清楚。总之,有赌必有弊,小眉,你以后若是做了阔太太,可千万不要跟人赌呀,不要以为上流社会人,有财有势的人,便不会玩这套鬼把戏,人心乃是不可测的,譬[pì]如现在某大饭店的老板,某某大工厂的厂长,他们就都是靠此起家的呀,与我昨天请来的那位‘郎中’是兄弟辈哩。”
我吓得索索科,顿时说不出话来。好久又问他:“难道别人就不知道这一套吗?”
他说:“怎么不知道呢?知道是谁都知道有这么一回事的,而且还说得头头是道。据昨天那个‘郎中’说,他们常遇到许多人对着他们谈赌的弊病,他们只笑笑,有时装做惊讶,有时还转告诉他们再多些作弊方法。小眉,要是你做了这个‘郎中’呀,恐怕连脸蛋儿都要吓黄了。所以,老实告诉你吧,我因为这样才找你合作,人家都知道你是诚实人,在你家里就不会疑心这一套的。现在言归正传,我们至少得把眼前困难解决,我希望你过了二三天就打电话通知他们,说是我的支票送来了,请他们来拿,趁使我们就拉他们推一场牌九,把交给他们的支票当场赢回来,这岂不是旧帐都清,丝毫不会叫你为难了吗?而且我们一不做,二不做,索性趁此机会反赢一大注……”
我不禁吸泣道:“我…我不干这类事。…假使经人家发觉了,我的面子又摘到哪里去呢?……而且凭良心说,只想抵消赌帐还情有可原,再赢上人家一大注,我可不愿欺骗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史亚伦忽然狂笑起来:“他们这批人就算是你的朋友吗?试想你今天若到了困难的时候,伸手向他们借钱,他们对你的态度又将怎样呢?唉,一钱逼死英雄汉,不要说你向他们借,就是我向你惜也不好开口,连我的母亲向我要家用钱时都有些不好开口哩。我希望你想得明白一些吧,与其向别人哀哀苦求而未必得到钱,何不对他们略使小计叫他们乖乖的摸出大捧钱来输给你呢?至于良心不良心的话,他们今天坐下来同你赌钱,就是存心想赢足你的,难道还肯在打牌中间忽然生出良心来不肯赢你了吗?他们既然黑心在先,你又何必负良心上责任,就算多赢他们些,还怕有什么罪过丧阴驾吗?这次的事情你究竟决定如何解决?假使你一定不答应这样做,则我只有三十六着走为上策,从此装胡羊了,你还是情愿以后受他们讨钱的难堪呢?还是预先照我的计划做?我是不存心害你的,所以得替你设法解决困难。”
我求他道:“不,你不要这样逼我好不好?你再让我考虑考虑吧。我怕……”后来虽经史亚伦百般劝说,我总不肯爽快答应,他就悻悻然去了。
于是我整天吃不下饭。晚上也睡不着觉。想想只要这个困难能解决了,我情愿倾家荡产,走到工厂里去做一个女工,或者,甚至于死了也不妨。
最后的决定还是打电话给窦先生,问他能否给我一个单独会面谈话的机会,他答应了,并且指定时间与地点。
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仅使他真的肯帮我一次忙,我是情愿向他直跪下来的!
我据实把一切都告诉他,窦先生默默听我说完了话,便说:“假使我这次把姓史的把赌帐偿了,你还预备再同他一起混下去吗?”
我连忙赌神罚咒的说:“啊呼,窦先生,我难道不是个人,会如此不识好歹?我是永世也不要见他,谅他也没有脸孔再来找我。”
窦先生笑道:“你还相信他要脸孔吗?不管他,现在我就答应你的要求。不过你得记住二句话:第一,你把史亚伦的帐都付清了,可不要说是我代付的,也不要说是你代的,就说是史亚他自己拿出来的好了。第二,从此以后史亚论来找你或不来找你,你可不能再说起,顶好也不必再想到有他这么一个人,他是你附骨之疽,也是社会之合,你知道吗?”说着他就随手开了一张一百亿的支票,又告诉我这笔款除了代还帐外,其余就归我收着用,希望我多着些书,从此别再上人家的当了。
第二天,史亚伦就被宪兵队秘密逮捕了,原因不知道。他在里面又像上次一样设法送信给我,我恐怕多麻烦,赶紧避到A城去住一个多月,后来听说他没有吃什么苦头,便给释放出来,可是也不敢在上海再逗留,悄悄设法到内地去了。“他也许在内地说说是为爱国而被捕的吧?”我暗中想:“如此他倒有了更光明的行骗前途了。”
在夜深人静时,我总疑心这事也许与窦先生有些关系,他在为我除去这个附骨之疽吧,我这样想。但是这当然没有证实,我也不敢向任何人提起。
总之我是自由了,我很好好儿生活下去。
“光明”究竟在那里呢?
赌的玩的朋友因我回到A城去了这多时,便仿佛觉得世界上就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存在似的,都把我忘却,不再上门了,我也不去找到他们。我靠着窦先生所给的钱可以维持生活。寂寞,无聊,有时候也看看书,但仍旧还是寂寞无聊……
后来窦先生也失败了,我心理上失却依靠,不禁又想到日后的经济恐慌……
姊姊虽然从内地回来了,但是她是一个穷师讲,连自己的生活都没有保障,她的身体又不好,我怎么能够把自己同孩子的生计都累着她呢?
我只好再从事交际,不过我的心理只感到空虚与嫌烦,拼命用功或拼命找求刺激都不能使我满足,我渐渐养成了一种与众不同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