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是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吗?”
赵寄客听到这里,停挠驻桨,说:“天醉,你看这么大一个天地,就你我二人,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杭天醉倒愣了,半晌,叹了一声:“我有迷魂招不得啊……”
两只船,一大一小停在湖心,赵寄客看见了杭天醉的眼睛。他叹了口气,开始不慌不忙地解自己的衣扣。脱得赤条条只剩一条短裤,断了的左臂难看地裸露在了大雪之中。
“你要干什么?”杭天醉问。他想起那年的夏天。多么遥远啊,那时雷峰塔还没倒呢。
“不知寄客从小就在冬季里习泳吗?拿酒来!”
赵寄客咕嘻哈哈喝了一大碗酒,用一只独臂,把自己身上一阵好擦,站在大雪中,发出了巨大的急促的声音,然后便扑通一声,跳到西湖里去了。
与此同时,百感交集的老吴升,带着他的义子,重登忘忧茶楼了。茶楼因为易了主人,关门已有许多天,桌椅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七星灶冰凉冰凉的,老吴升用手提起了铜茶壶,一滴眼泪滴进了乌黑的灶口,他用他的泪眼看到了蓝色的火苗和白色的水气。他听到了人声鼎沸的叫卖声问好声弦歌声乐声……,他看见人来人往占着位儿喝茶听戏的身影。这一切,当终于全都可以属于他的时候,却已经全都不属于他的了……
墙上白一块灰一块的,那是杭家把画儿给摘走后留下的痕迹。吴升一边伤感一边欣慰地想,没关系,以后再买便是。他打开窗子,冬日的西湖,像一块青色的冰块,呈现在眼前。野鸭,在湖心盘旋着,湖对面,是连绵温柔的北山,在冬日阴覆下显得苍凉默然。而在这一切之上,是纷纷扬扬的漫天大雪。那可真是下得动人心魄啊!吴升对嘉乔说:“阿乔,不给国民党干了吧!”
“为什么?”嘉乔很惊愕。他近期动了报考黄埔军校的念头,正要和干爹商量。
“国民党缺德,“吴升说,“以后要倒霉的。”
他回过头来打量着阿乔,信心百倍地说:“阿乔,我替你想好出路了。到上海洋行,给大班做买办。把我们茶行的生意,一直做到外国去……”
与此同时,黄浦江口,汽笛一声,愁肠将断,嘉和、嘉平两兄弟又要握手相别了。他们的青春,为什么总在一种为了告别的聚会之中呢?
嘉平的目光中,一只透露着坚毅,一只透露着迷茫,这属于青春的迷茫,也属于杭氏家族的特有的神情,使嘉和第一次发现在性格上他和嘉平的血缘认同。过去,他从来不曾想过嘉平会有与他共同的痛苦。
“大哥,你得和叶子说清楚,我这次离开,是必须这样选择的。我只要不回去,我就是一个自由者。我一回去,我就陷在泥沼中了。“
“这个你不用说,我明白。”嘉和拍拍他的肩,“只是你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呢?”
“先离远一点,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想再看一看,这么多年,我是行动太多了一些,思考太少了一些。大哥,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嘉和微微愣一下,眼眶潮热了,为了掩饰心里那份震动,便故意轻松地说:“到底是讨了老婆的人,说话分量不一样了。”
“大哥,那么多年,你是否就是这样想我的?”嘉平却咬住这个话题,不放松地问。
嘉和掸了掸手上的礼帽,极淡地笑了:“换句话说,我和你相反。人是生来要行动的,而我却总是在想……”
汽笛声催动了旅人的愁肠,又是一艘驶向大洋彼岸的海轮。嘉平转身要走了,突然不好意思地说:“叶子和汉儿就交给你了,不管在什么情况下,请……”嘉平被突如其来的情绪噎住了,他一下子涌上了巨大的无法言传的内疚,他已经多少次地拜托大哥了呢?他说不清了。
“对不起……”
嘉和对大弟突兀的道歉很吃惊,他想用惯常的轻松岔开这个话题:“自家兄弟,说这个干什么?”
“我是说……我是说方酉冷。我不该把我不要的推给你……“
不久前,方西岸带去口信,要嘉和去一趟方家,嘉和去了。方西冷见着他说:“怎么不把杭忆给我带来,我想他呢。”
嘉和问头坐着,半晌,说:“做母亲的想儿子,还不简单吗?去看他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