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这样的黎明时分,老实巴交的翁家山人撮着在家里过了一夜后,准备回城了。前日老婆捎了口信来,说茶花已经开得闹猛,回来看看,也该给茶蓬施肥了。杭夫人自己吃茶叶饭,知道艰辛甘苦,立刻便同意了撮着回去。撮着是个下死力气干活的人,白天劳作一日,夜里便半张着嘴,打一夜的鼾。快天亮时老婆推醒他,说:“昨夜你有没有听到响声?”
撮着说:“我困得像死猪,哪里听得到响声?”
“昨夜乒乒乓乓有声音,打仗一样的。”
“不要乱讲,要么你做梦打仗吧。”
撮着起床,肚子里塞了两口冷饭,挑起担子就往城里走,担子里盛着撮着老婆头年打的年糕,杭天醉喜欢吃的。担子挑着,一根辫子甩在后面不方便,老婆便给它往脖子上绕了两圈,边绕边说:“不是说皇上已经发了话,官民自由剪发吗?”
“你倒是听得进这种歪道理。”撮着在老婆面前,显得很有权威,“这种年头,假冒圣旨的还少吗?少爷都留着头呢,你比少爷还聪明?“
撮着是一直走到了清波门下,才发现昨日夜里,城里已打过仗了。好几个当兵的,袖上扎着白布条,其中一个手里拿把大剪刀,从城里出来的农民,出来一个,就被揪着头皮剪去一根辫子,城门边那只大竹筐里,已放着小半筐剪下的辫子,看着接人。
还有几个识字的,正围着贴在城墙外的“安民告示“看呢。
撮着不识字,涎着脸问人:“这上面,写着什么?”
那人白了他一眼,说:“光复了,你晓不晓得?”
“什么是光复?”
“阿木林。"光复"都不晓得?昨日夜里城里打了一夜,你没听见?”
“我围着了。”撮着老老实实说,“昨日茶山上忙了一日,夜里困不醒。”
“到底是农民,世事不问,“那人讥笑一声,说,“皇帝被赶下龙庭了。这下你总清楚了吧!”
“你是说宣统皇帝啊?晓得的晓得的,皇帝小是小了一点,那新皇帝还好吧?“
“什么新皇帝?没有新皇帝了!”
撮着放下了担子,觉得相当茫然。没有新皇帝是什么意思呢?可惜少爷又不在身边,没人肯指点他。正纳闷着,肩脚上两只大手接了上来,撮着回头一看,正是那两个当兵的。
“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我问你还想不想进城?“
“想。”
“剪辫子!”
一让我回去再说,让我回去再说。”撮着拚命挣扎。
“让我回去再说,让我回去再说……”一群小孩子模仿着他那笨拙的样子,边叫边笑。那两个当兵的也忍着笑使劲按他的头皮。这使得撮着在恐惧中更感到屈辱,他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嘴里却叫着:“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当兵的却不耐烦了。一把把摄着按在地上,另一人明晃晃的大剪刀就上来了,吓得撮着大叫:“我不剪!我不剪!“话音刚落,头一轻,他晓得,头发已经没有了。当兵的一拉,脖子上的辫子滑了两个圈,辫梢最后毛刺刺地刺了头发的主人一下,然后,便扬长而去,物以类聚,入了那只辫子筐。
撮着趴在地上,抱头痛哭,有生以来,他还没有那么哭过。他哭着想着,想着哭着——我怎么站起来往城里走呢?我怎么进杭家忘忧楼的门呢?我没有了辫子,以后还怎么做人呢?
当兵的,显然也被他哭得不耐烦了,一把拎起他,便把他揉进城门,顺手在他头上压了顶破草帽,说:“别哭了,再哭就是奸细!”
撮着也不晓得对奸细会怎么处置,但破帽遮颜,他终于可以过闹市了。便挑着年糕担,擦着中年男人的泪水,躲避着人群,羞涩地朝羊坝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