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寄客在园子里走了两个来回,把枪给了沈绿爱。杭天醉一边拍手,一边说:“寄客,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走。这一次,说什么我也得和你一起走了……”
这么说着,人却瘫了下去,烂醉如泥。赵寄客和沈绿爱上去架着他进里屋。沈绿爱说:“赵兄长,你都看到了,醉生梦死。”
赵寄客只得不吭声。
“赵兄,你把他带走吧。”
赵寄客笑笑:“不行,他干不了。”
沈绿爱一愣,她明白了,再不说话。
赵寄客带来的那把短枪,被杭天醉糊里糊涂放响的那两声,强烈地震撼了嘉和与嘉平。这两个孩子对生活的记忆,仿佛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他们对未来经历的一切,从此有了叙述的起点。
比如他们都不说着王文韶出殡是1908年,他们说是认识赵先生的那一年。那一日,杭州城万人空巷,从沪、甫、苏一带,专门拥来观看葬礼的人们,京城派来三十六个抬棺材的人,但这三十六个抬棺材的人无一知晓——他们是在为中国封建王朝的最后一任宰相送葬,他们是在为大清王朝送葬,他们是在为有两千年封建史的封闭的王朝送葬呢!
出丧,从早上六点开始,自相府清吟巷出发,沿江墅路至凤山门,到十时,才走了三分之二。杭家的婆婆与媳妇带着孩子上街观看,回来说:“哎呀,开路神糊得比房檐还高,纸房子有三幢,纸元宝有十八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排场呢!”
好热闹的杭天醉却关在屋里斗蛐蛐儿,说:“那是,再过两年,宣统也坐不住龙椅了。王文韶是在给清朝送终呢,能不热闹?”
林藕初听了又心惊胆战,说:“孩子都四五个了,你这张嘴还这么臭,小心说了出去,要你的命!”
“妈,他哪有这个胆啊,筒儿将军一个罢了!”沈绿爱不屑地宽解婆婆。
“他倒是没有,但寄客有。寄客这个闯祸坯一回来,我的两只眼皮就跳!”
嘉和与嘉平还记得,去良山门看火车是1909年。他们说是认识赵伯伯后的那一年夏天。他们对这一童年生活中的重大节目印象极深,因为那一天,他们又见到了他。
杭州最早的一条铁路,与鸦片战争后中国发生的一切政治、经济、军事行为有关。总之,那条从吴依软语的苏州开始,经过上海、杭州,终点于宁波的苏杭市铁路,最早的修建,的确是由英国方面向清政府提出的。一个叫盛宣怀的中国铁路总公司督办,当年就与英商恰和洋行,也就是忘忧茶庄的出口茶的经纪人,订立了一个叫《苏杭市铁路草约》的东西。
其时,英方正急着在南非开辟殖民地,所以未定正约。这使得美国与意大利喜出望外,他们的接履而至,给中国新兴的民族资产阶级敲响了警钟。在整整七年之后,也就是1905年,江苏和浙江两省,决定自己建造铁路。
在浙江,领衔挂帅此事的,是一个名叫汤寿潜的萧山人。赵、杭二人都和他发生过重要的接触。虽说在对秋理一案中他态度的暧昧,使赵寄客对他十分鄙视,但在保路运动中他的作用又使赵寄客对他刮目相看。这个封建末朝的西淮盐运使,正是在这一历史转折关口,成了隶属于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浙赣铁路有限公司总理,为他日后光复后任浙江省首任总督埋下伏笔。
1906年11月,从杭州闸口至枫径的浙段开工。在拉开杭州建造铁路的历史序幕时,汤寿潜又参与了另一个重大政治活动,成为当时的君主立宪制的热烈拥护者,立宪派的领袖人物。
1907年的大年初一,汤寿潜这个1857年出生于萧山的光绪年进士,在家中设宴欢迎女婿——日后的中国国学大师马一浮。席间,据说汤寿潜把沪杭铁路工程图给了女婿观看,女婿则愤而掷地,未来的国学大师道:“这不是给中国人造铁路,是给日本人造铁路。”
原来图纸标明,将车站设在昆山门,并有一条支线通往拱定桥,这样,势必将杭城的市场引向了日本租界。
据说汤寿潜听取了女婿的意见,在清泰门内设立车站,以穴城为便门。火车来去随时关启,这就是今日杭州城站的来历。
同年,铁路动工兴筑,正在南非忙于“殖民“的英商,状告清廷,要求停工。清政府除了言听计从,别无它法。浙江绅商及学界则坚决抵制,在成立“国民拒款会“时,杭天醉作为茶业行代表,着实也激动过一番,和治和洋行的出口茶叶生意,从此一刀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