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媳妇沈绿爱,对这一过程,充满新奇爱好。春茶收购尚未开始,她对许多工艺程序已经有了很多了解。婆婆带她见识了仓中那许多堆积的筛子,婆婆一前一后地平面磨墨一样转动筛子,在上面放了一把毛茶。毛茶在筛上平面旋转着,有的就落下了。婆婆问她什么留下,什么又落下了。
沈绿爱认真看了,说:“长的留下,短的落下了。”
婆婆又换了把筛子,一上一下地抖,又问她什么留着,什么落下。
沈绿爱说:“那粗的留着,细的落下了。”
婆婆说:“记着,通过筛选后,上面的茶叶叫本身茶,下面细小的,叫下身茶,还有这些不合规格的粗大的头子茶,叫圆身茶。这三种茶,要分三种分别精制,然后再重新拼配。“
“这么繁杂啊。”媳妇惊叹。
“茶叶这碗饭,哪里是那么好吃的?”婆婆告诫着媳妇,“我从三家村抬来时,公公说,茶业学到老,名称记不了。你想想,一 辈子都记不了茶的名呢,多少事情要做啊!”
夜里梳洗完毕,坐在椅上,新娘子沈绿爱,再也没有兴趣和 丈夫做那徒劳无功的努力了,把那一腔的激情,全部转移到了茶 上。
她一边看着那些前人留下的关于制茶的木刻书,一边问着无事忙的丈夫:“天醉,咱们家里的龙井,为啥购来后要先放在旧竹木器里?”
杭天醉在院里堆着一大堆石砖,正一五一十地检查观看,还用刷子就着东洋进口的肥皂,细细擦洗着,说:“这是什么问话?新竹木器时间长了便旧,哪里有年年买了新的贮茶。”
“不对,“沈绿爱批驳他,“你看,祖宗这里说了,茶性易染,新竹木器有异味,所以必得用旧器,你连这个也不晓得吗?”
杭天醉从木盆里抽出两只湿淋淋的手,生气地看着他那个逞强好胜的媳妇,可是他不敢公开训斥她。她在床上,已经用绝对优势把他打得不战而败,落花流水。他每时每刻都好像听到她在说:“你还欠着我呢。”
可是他又不甘心这样被抢白了去,便伸出两只手,对女人说:“没看我忙着,给我c卷一卷袖口。”
女人从藤椅上站起,把书扔在桌上,手脚麻利地给丈夫卷着袖口,像是在给儿子忙活,口里还怨道:“你这是干什么,挖那么多灶砖,今日厨房里烧火的杨妈说你把灶都要挖塌了,又不知走火入魔迷上什么了。”
“你们都知道什么,妇道人家!”杭天醉一听有人攻击他的宝贝,便奋起还击道,“这灶砖,几十年火里炼的,早就成精了,书上叫伏龙肝。镇在水里,苍蝇蚊子不敢再去。茶楼开张,辛辛苦苦虎跑龙井汲得水来,正要靠这伏龙肝来保佑呢!”
沈绿爱撇撇嘴,打个哈欠,回到屋里烛下,说:“我看你也不要一步登天,怎么制茶都不晓得,就急着卖茶显派了。还是实实惠惠跟茶清伯学一手,先把底子打扎实了,再去行那些虚的吧。“
杭天醉生气地扔了刷子,吩咐下人把那些伏龙肝都收拾了,回头又对妻子说:“你这是要和我杭天醉过这一辈子呢,你可就记住了,我是求是大学堂出来的,不是铜臭气十足的商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这"道"里,性情第一要紧,第一条便是干我心里头喜欢的事情,不像你父亲那样做丝绸生意,第一是为了钱字
沈绿爱已经铺被上床,听了此话,大不乐意,说:“你把我爹扯上干什么?我爹挣的是大钱,为人还是正派,不钻钱眼的,这些年来,他捐出去的钱还少吗?“
杭天醉一想这倒也是。沈拂影和他一样,都是同情革命的。只是杭天醉口里叫叫罢了,沈拂影却晓得往外掏钱,比他更胜一筹。便说:“好好,刚才是我言多必失了,我给你赔不是。只是你讥笑我的伏龙肝,实在不该。你没见张大复在《梅花草堂笔记》中怎样说的: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试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
沈绿爱见她这个书呆子丈夫又摇头晃脑掉书袋子,苦笑一声说:“有了茶没有水,固然不好,但是有了水却没有茶,这又怎么说呢,开茶庄的,总还是茶在前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