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你还会放羊,真不简单!”她在羊圈里站定,抻了抻衣服,把沾在衣裳上的干草秸一根根地拈掉。这种仔仔细细的爱整洁的动作是十足女性的动作,我的眼睛里一定放出了奇异的光彩。但是,我却用无所谓的语气说:
“嘿嘿!我什么不会干?从五七年到现在,十八年过去了,要是上大学,都毕业五次了。农活里,我就是不会开拖拉机。他们不让我开,要让我开我也学会了。”
她再次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嘻嘻地笑着说:“真是巧!想不到咱们又在这儿碰见了。”
“巧什么?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我说,“象我们这号人。迟早会又凑到一块儿的。世界非常非常大,可是对咱们来说,却非常非常小。这些年,我磕头碰脑地总遇见过去一起劳改过的。比如说吧,这次在山上放羊的五个羊倌,是从各连队调上去的,可除了那个啥也不会干的班长是复员军人,四个人全是从我们原先的那个农场出来的,有一个还跟我蹲过一个号子。你说怪不怪?来吧,把锹拿着,咱们开始干活吧。”
岁月好象在她身上井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也许是过去我并没有把她看得很清楚。她现在总有三十多岁了吧,和我记忆中的她比较,她似乎胖了一点,脸色比过去好得多,黄白但有光泽,过去,她不可避免地和大家一样,脸上有一股晦气;眼角和鼻梁间虽然出现了一些细小的皱纹,但却比我印象中的脸更为生动,表情更为丰富。因而,在我看起来,她仿佛比过去更年轻了。
“从那时候算起,有八年了吧。”她替我扶着羊棚的柱子。“这八年,你都在这个农场?”
“可不是。”我用铁锹埋着土,我们要把塌下的棚子支起来。“不过这八年可真不容易过。先是‘群专’了一年,以后又蹲了两年监狱。头一次是刚释放,就被‘文化大革命’裹了进去;后一次在七○年‘一打三反’里头。你呢?这八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八年啦,别提啦!’”她笑着,学了一句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唱词。随后,两脚倒着把我埋下的土踩瓷实,眼睛看着地面说,“这八年,结了两次婚,离了两次婚,就这些。幸亏没生娃娃。”
我不停地干着活,一点也不惊奇。我看见、听见的出乎意料的事太多了,到后来,竟没有一件事能出乎我的意料。她不那样生活还能怎样生活?幸福是一种奇迹,不幸才是常规。她对我的坎坷也没有感到惊奇。这样,我们倒是真正地相互理解了。她不说那些安慰的话语也好,这些年,我最怕那种老太婆式的絮絮叨叨的同情。
“你别笑话,”她接着说,“你蹲了两次监狱,我结了两次婚,其实结婚跟蹲监狱一样,有的时候比蹲监狱还要难受。前一次,我没告诉他我劳改过,成天提心吊胆的,怕他知道了。可他还是知道了,跟我打了离婚。后一次,在白银滩农场,我一开始就跟他说清楚了,可他老把这事拿捏我,我受不了,跟他打了离婚。前一次是人家不要我,后一次是我不要人家,一比一,平了!唉,人一辈子就是这么回事。我以后再不结婚了!”
“你打定主意再不结婚容易办到,我打定主意再不蹲监狱可不容易。”我笑着和她打趣。“结不结婚由你,蹲不蹲监狱可不由我。这么说来,你还是比我强。”
我们一见面就象老朋友似地嘻嘻哈哈,无拘无束。友谊的关系有各种各样的格局,有的格局是一见面就自然地很亲切,有的是必须在一段时间里逐渐啮合好齿轮,如果啮合不到一起便不能运转,我们都无视对方的痛苦,因为我们各自的遭遇就够自己心烦的了,但我们却能真正地同情对方,因为我们都亲身经历过那种痛苦,虽然在形式上不同——蹲监狱和结婚二者虽有区别,但感觉的实质和程度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