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晚上没事的时候写点东西,关你什么事!”我故作镇静地间。
“当然关我的事!当然关我的事!”她叫道,“你要知道,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你有了家,家里是两个人……”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是的,是两个人!这点我为什么一直没想到?把另一个人蒙在鼓里,却又要叫她承担责任。可是,她又这样说:
“哼!你当是我不知道:你晚上人在我身上,可心早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我轻蔑地一笑,即刻打消了向她说明的念头。“笑话!”我说,“我早就说过了,你的感觉跟别人不一样!”
“你别打马虎!”她神色严肃地说,“我也早跟你说过,咱们不要惹事,不要生非,你偏不听,要去打死!有多少人就是为了写日记给送进劳改队的,你还不知道?那种罪你还没受够?”
“没受够!”我死皮赖脸地说。
“那也行,”她说,“只要你忘记我过去的事,要死,我也陪你去死!”
一瞬间,我觉得我动了感情。这是一出从久远一直到现代反复演出的故事。是不是干脆告诉她我想干什么,我在干什么?但她是那样的女人吗?我下意识地斜睨了她一眼:漂亮、肉感而又愚蠢。她随时都会引起曹学义这样的男人的兴趣,被人诱惑。我脑海中又浮上来一个人影,一个写过歌颂爱情的诗的小学教员。他跟我一起以“反革命言论”罪劳改过三年,而检举他的正是他妻子。我撇了撇嘴,说:
“算了吧,哪有那么严重?老实说,我只是怕把过去学的东西忘了,才写些乱七八糟的话……”
“你不是说过去的东西你是忘不了的吗?”她脸上掠过一丝尖刻的笑意,但倏忽之间又消失了,露出白白的牙齿,咄咄逼人地说,“乱七八糟的话!反正你写的东西你知道!你哪一个字不是跟批判资产阶级法权,批判宋江对着干的?!好歹我还上过中学哩!还有,我给你买个收音机,是让你听个戏解闷的,可你每天晚上戴上耳面,跟个特务一样,你这是干啥?……”
“好了好了!我不想跟你吵架!”我慌忙阻止她大声的嚷嚷,朝炕上一躺,表示休战。
“那你想干啥?那你想干啥?……”她拧过身子,盯着我追问。说着,她的眼睛湿润了。但她噙着泪,没让它流出来。
我想离开你!不但离开你,并且要离开这个地方!但我没有说,两眼凝视着窗外。那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高高的灰色的天空中,有什么东西使我心动。窗外有一只麻雀啁啾地在寒风中飞过。这间屋子是温暖的,可是我情愿跟它易地而处。
“我还以为你跟别的男人不一样,你讲道理,你不狗肚鸡肠。”她坐在炕沿上絮聒,“我告诉你,多少次在你睡着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你、摸你、亲你……可结果你还是跟没知识的男人一样!你现在好了,你现在是人了,我就那么一次,你就老抓着我不放,老拿捏我。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你干的这些事。只要我向上面透出一个字,你章永璘就不是章永璘了!哼,你当我是傻子?你当我不知道你这些日子在打啥鬼主意?你当我是那么容易甩掉的?……不信,你就试试!”
她的絮絮叨叨又使我动情,又使我气愤。我不愿意看她,但她非盯着我的脸不可。她温顺的时候是只小猫,躺在你怀里任你怎样摸她、揉她,而寻衅的时候又是只蟋蟀,一定要面对面、头对头地斗个你死我活。她的眼睛阴沉而坚决,可是腮上又蜿蜒而下软弱的泪水。对了,这就是她!啊,爱情,那些冗长的小说中重复过无数次的字眼,从来没有从她嘴里说出过。然而这就是她的爱情,爱得野蛮而专横。爱情,真是既让人眷恋又让人讨厌的东西。没有它不行,它大多了也受不了!
“哼!”我冷冷一笑,“‘就那么一次’!要杀人的话,就那么一刀就行了。你那一次就把我的心伤透了,怎么也转不过来。你还想去告发我,我看你敢!你只要向别人透出一个字,我们就不是夫妻了!”
“你看我敢不敢!”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