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来了,老经叔。您老好。”
老经叔把烟锅从嘴里抽出来,指一指身后背枪的拐子四哥:
“警卫兵么?”
我意识到了什么,就小声对拐子四哥说:“你背着枪进来,老经叔不高兴了。”
老经叔说:“你背着枪,打过鬼子吗?”
拐子四哥经不住这一问,不知客气了几句什么,就退出去了。
我首先捧上了毛玉托我带的那一小口袋软枣,想不到老经叔一看见它,两只手都抖起来,抖着一把揽到怀里,凑近了嗅嗅,连连说:“好好!好!她身子板可硬朗?”
“硬朗。”
“硬朗就好啊!我有一阵子没去看她了……老革命了!老革命了……”
我从挎包里拿出一盒精选的葡萄,又拿出一包上好的烟丝,两包点心。其中有一包是当地最著名的传统食品,它叫“肉盒儿”。
老经叔认真地看了看我的礼物,眼神里有掩藏不住的满足。
“老经叔,我来这里好长时间了,也没来看看你——这是晚辈的一点儿心意。”
老经叔吸几口烟:“年轻人出门在外不易,经叔心里明白,就不用破费了,我这里也不缺这些。”
“一点儿心意……”
“不用啦。这个地方不比你们城里人。这个地方的年轻人都是些礼道人。他们知道逢年过节提些礼物来看看经叔。经叔的东西多得吃不完。”他说着摸过身边的拐杖,“当”地捅开了柜子上的一个木箱。我一看,那个木箱里面全是大大小小的点心盒子。这下子我才明白,那股霉味原来就是从箱子里发出来的。我暗暗吃了一惊。
他说:“我家东西多得吃不完,你就不要送了,啊?”
我从他的语气里明白,他并不厌弃我,也不是嫌我的东西少,他确实有些满足了。
我朝他鞠了一躬,然后就走出来。槐树底下,拐子四哥掮着枪站在那儿。他见了我,捂着嘴笑起来。
我却一声也笑不出来。我们俩就这么一前一后地往前走。一路上,拐子四哥打趣地议论那个老人,我一声不吭。
事情奇怪到了极点,那些巡逻的民兵,还有其他人,以后真的再也没有到园子里闹腾。
深凹的眼
1
那个小村开始慢慢与我有了特殊的联系。它跟我达成了新的谅解——只是这样想着,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了我的想法。
我发现在运葡萄的路上仍然埋伏着很多危险。比如为了不受骚扰,我们运葡萄的马车常常在天不亮时驶出葡萄园,可在通过小村时仍有很多顽皮后生拦住马车,嚷着要吃葡萄。他们拿走的不多,每人也就是几串,可天长日久毕竟也是一笔不少的损失;更气人的是,这毕竟是一种刁难。有的人拄着拐——年轻轻就拄着拐,而且没有腿疾,必是一个顽劣之徒;还有的没拄拐,却举着一个抓钩。我们雇来的赶车人常常因为这个而苦恼,有的再也不愿出车,有的要求成倍地增加运费。他们把那些情况夸张地叫做“拦路行劫”。其实那些年轻人一般没有太大的恶意,不过也偶尔发生几起可怕的事情——有人不知怎么在路口挖了陷坑,以至于车轮陷在了里面,还差点糟蹋了一匹骏马。赶车人完全吓蒙了,嚷着:
“出了这样的事,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以后有什么凶险咱还不知道哩,我得赶紧撂下鞭子……”
无论如何他都不为我们出车了。
这样的事情使我尴尬万分,一筹莫展。我觉得在这村外郊野里,在这远离城镇的偏僻荒原上,出现了哄抢事件也不会令人吃惊。我甚至听人讲,那个园艺场里也发生过类似的险情,他们与周围的村庄起了争端,后来多亏公安局出面,才阻止了事态的发展。我也去找公安局吗?我还没有那样的念头,也没有那样的胆子。我知道葡萄园毕竟还不是一个国营企业。
看来老经叔也没有办法,因为这是一个村子里的顽皮青年,还有,就是他们太寂寞了。我相信当年打鬼子的时候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恶作剧,因为那时候人人都有天大的事情要做,个个面临着大危机和大选择,他们完全可以把类似的机智用到鬼子身上。现在没有鬼子了,只有一个种葡萄的外乡人。
我费了好大劲儿才雇来一辆破车,一路上颠颠簸簸为我送葡萄,历尽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