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衣兜上插了钢笔的人到我们的小作坊看了看,还特意了解了我的情况——一个孤儿,父亲死了,从小就在山里面流浪,一句话,是个“吃百家饭的人”。他很喜欢我。他的年龄不大,而那支钢笔又特别地吸引了我。
他经常来这儿,甚至还把钢笔借给我用。
他认为我是一个特别有用、又是一个特别靠得住的人。当时村里人只把我看成跟野物差不多的一个孩子,是大山里边滋生出来的一个奇怪物件,有着特殊的本领,比如可以辨认各种石头等等。他们认为我的作用就是钻到大山里去寻找各种各样的矿脉。我真的能够胜任这种工作,并且显示了独辟蹊径的能力。而那个带钢笔的人却认为我有更大的价值,他不仅要我完成村里的工作,还让我到外地一个更大的作坊里去参观。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竟然领我走了很多地方。
我那一年快到十七岁了。就是这一年我坐过了一种冒黑烟的车子:前边两个轮子小,后边两个轮子大,跑起来发出嘎嘎的声音……这是一辆没有拖斗的拖拉机。我和有钢笔的朋友就坐在拖拉机上,在山区崎岖不平的道路上幸福地奔波。
他当时二十来岁,已经有了女人,据他讲很快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这个近在眼前的事实不由得让我正视起来,我想,人真是奇怪呀,如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不停地在一起,就能够产生出崭新的另一个人,这真是奇怪呀。
我带着无比的好奇问起了这方面的事情,他立即缄口不语。后来他说:反正就快有一个小孩了。我问男孩还是女孩?他说这怎么会知道呢?
“你自己的小孩,你还不知道啊?”
他一个劲地笑,大笑。
我说:“你们家有小孩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我要去找他玩。”
我告诉他,我最喜欢的东西就是小孩,还有小动物,比如小猫之类。当然,我想到了阿雅……
2
就在我坐着那辆拖拉机在山路上颠簸、叩问着人生奥秘的时候,我未来的、终生难忘的女友柏慧刚好十六周岁。与我完全不同的是,她那时正被包裹在一层天鹅绒做成的小摇篮里。也是这一年,她的父亲正好出版了那两大册了不起的著作,成为一个地质界人人知晓的体面人物。大概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这个后来被称作“柏老”的人留起了背头——而在我眼里,一般人是不能留背头的,一个人必须到了一定的年龄、有了一定的资历和名声之后才会留起一个大背头。想想看,全部头发向后梳理,露出一个大大的脑壳,多么气派多么威严,它在我们这个地方可不是随便就能留的。
柏慧在初中二年级担任了少年合唱队的队长。从那时起她就能弹一手好钢琴,但她的小提琴拉得不太好。有个和她一块儿长大的小男孩教她拉小提琴——小男孩技艺高超。后来,就像一条河流分开的两道支汊一样,他们流向了不同的土地。柏慧上了父亲的地质学院,而那个童年伙伴却提前一年到了市歌舞剧院,成了“第一小提琴手”——这大概就是柏慧经常去看歌剧的缘故吧。
她后来曾经向我指点过那个小提琴手:他果然长得漂亮,漆黑漆黑的眼睛,有点拳曲的头发;我不知道这种拳曲是自然生成的,还是用什么办法做出来的,反正这样一来也多少增加了那家伙的帅气。他略微有点儿发胖,但并不臃肿,坐在那儿另有一种魅力;站起的时候,你会觉得他的确是某个领域里的权威人物:沉着、镇定,嘴角紧紧抿着。不过他身上不知哪个地方刺疼了我,也许是那种天生的优越感什么的,不知道。
后来,当我第三次或第四次去看演出时,总算明白了这种反感是从哪儿生出来的——原来他的小腹大了一点儿,看上去那个地方鼓起了一块,像一个浑圆的丘陵。我明白了,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喜欢他;我甚至想劝阻柏慧再也不要来看演出了,更不要和他频繁来往。试想,当一个男子腆着小腹出现在柏老家的时候,那一定是让人腻歪透了。
柏慧听了我的话总要发笑,尽管我没有把意思全部表达出来,她还是明白了,笑个不停。我当时认为她绝对不会爱上他吧。因为她可算是一个有主意有心劲儿的姑娘,特别有眼光,很能理解事物,理解更深一层的含义。我想在我周围的生活中,无论是过去还是今天,也可能还包括未来,都不会出现很多像柏慧这样灵慧的女子。她不像我们平时所见到的那种聪明姑娘:故作镇静,用一层孤傲包裹着自己,实际上却浅薄粗俗得很——她们往往被自己的聪明所误,只看到鼻尖前边一点,成为生活中最大的受害者,最后只得把说不出的懊悔留给自己——可她们又绝对不会承认这一切,只是硬撑着,这样直到苍老,直到有了后一代,整个生命郁郁不快地结束……
而柏慧不仅是敏慧,而且还出奇的直爽,就像所有正直的人那样。她能告诉你自己正渴望什么、担心什么、忧虑什么。在后来的日子里,特别是在我们分手之后的那些年里,她的表现也进一步证明了我如上的判断。那时我又一次意识到:她多么可爱,错失了她,对于我的一生都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可是没有办法,人这一生就是这样——从过去到现在,悔疚是无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