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瞒着妈妈和外祖母,仍然去卢叔的小院。因为我实在无法割舍那个生命。
雄阿雅眼看就要死了。在它即将告别这个世界的日子里,阿雅和它的孩子们全都围在铁笼边上。
我几乎一步也不想离开。我诅咒卢叔,却不再乞求;我只想让雄阿雅在最后的时刻里有一丝转念,我对它说:你是一只好阿雅,可你该设法活下来,然后才有机会逃走,逃到那片林子里;我一定会帮你。你要领走自己的全家……这些话都是小声吐出来的,因为我怕卢叔听见——这个家伙越来越像凶神恶煞,他的两只眼角都变红了,嘴巴发青,总之怎么看都像一个刽子手了。
雄阿雅的呼吸越来越弱,开始还可以让人听到,后来只能看到肚腹一动一动,表示它还活着。它动得十分轻微了,这使我知道,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了。
我忘不了那天下午——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它一动也不动了,它真的死了。
“姥姥,它死了!”
我哭着找到外祖母。外祖母没有听清,她以为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我看见她一下从木盆边站起,三两步跨到我面前。她的动作从来没有这样敏捷过。
“怎么啦孩子,怎么啦?”
我告诉雄阿雅死了。“它死了。”她重复一声,又回到木盆边。
就在它死去的第二天下午,我听到了自己的好消息。我终于被应允去那个园艺场子弟小学了。我以前好像并不太渴望入学,这会儿却激动得脸都变了色,很长时间里像个木头人一样站着,被妈妈和外祖母动来动去……
我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永远都会记得:上学后第二年,一个初秋的下午,有一个瘦干干的老头儿背着一卷破布出现在我们家门口。
他不停地咳嗽,那一对眼珠像石头做的一样,硬而无光,直僵僵地盯着屋里的人。
我小声告诉外祖母:来了一个要饭的。外祖母头也不抬地说:“送两片瓜干。”我听从她的话,捏着两片煮瓜干走出去,递给了老头儿。
老头鼻子那儿活动了一下,捏起两片瓜干放在眼前看着,然后轻轻地嚼起来。他嚼得很细,好像在慢慢品味。可是他吃了煮瓜干还不满足,还要往屋里走。我不得不伸手拦住了他。
外祖母这时候颤颤抖抖地从屋里走出,刚开始的时候满脸怒气,当走近了老头儿的时候,突然两手拍打着膝盖,哇哇地叫起来。
外祖母一边叫一边疯了似的在周围寻找什么,伸手一指后边说:“叫你妈去,叫你妈去!”
我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但我听从外祖母的命令,急急地往园子深处跑去了。
我告诉妈妈有一个乞丐,外祖母见了他怎样怎样……
妈妈听了像肚子痛一样蹲下来,两手按在了小腹上。
她一颠一颠往前跑,我也跟着往前跑去……
那天下午的场景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只是当时并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命运发生重要转折的又一个关口。
当我和妈妈跑回家的时候,外祖母已经和那个人坐在了桌旁。外祖母从坛子里倒出了两个咸蟹子,又找出两块窝窝头。那个老头儿正在大口地吞食。咸蟹子在我们家可是最好的食物啊,我怔怔地看着,不知外祖母是怎么了。
妈妈僵在那儿,后来她嘴里发出了一种被噎住了似的声音,这才让我回头去看:她刚刚迈进屋里就跌坐在了地上。
那个老头儿一看妈妈,砰地一下扔了手里的窝窝头,站起来……
我的头嗡地响了一声。我一瞬间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因为害怕和其他,我不敢再停留下去,而是猛地转身跑出了小院。我听到有人在身后呼喊什么,可我再也停不下脚步。
……
2
父亲的归来真使人失望啊;除了失望,还有羞愧。这是一个比我心目中的形象不知要差多少倍的人——他们简直是南辕北辙。他比我想象得要矮、要瘦、要苍老更要难看;他的牙齿已经残缺不全,而最可怕的是,这个人的脾气如此暴躁!他从回到这个家之后就没有亲热我一下,好像从来不会说一句软话,甚至也永远不会笑了。他脸上的皱纹是刻就的,又深又黑又硬,满脸的胡碴更密了。他回来不到一个月就对妈妈发火,外祖母给气得呜呜哭。
当然了,我没有叫他一声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