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亲眼见过你爸,说他可能跑过又被逮住,要不那些日子不会脚上戴着锁链做活,脚杆上的皮都给磨破了,上面血淋淋的,血就滴在石头上。他一天到晚闷声打锤子,凿洞——有人要在凿好的洞里放上炸药,把石头炸飞……我从来没把这些告诉你妈妈。你懂事了,只记住爸爸做的是什么苦役就行了,千万嘴巴要严实。你不能在妈妈跟前说这些。”
我的泪水汪在眼里,用尽了力气才没让它流下。是的,我也该是一个男子汉,我要把一切都咽进肚里。后来我从来没有把这个残酷的故事告诉给他人,也没有告诉妈妈。
3
那只雄阿雅快要不行了,因为它刚试着吃了一点儿,就又一次停止了进食。它已经两天两夜没喝一点儿水、吃一点儿东西。我央求卢叔快些放了它吧,卢叔铁青着脸,像看一个仇人那样盯了我两眼,再不搭理。我差不多要哭出来了,紧紧咬着牙关。卢叔不动声色,后来把铁笼子加了一把大锁。我简直毫无办法。有一段他甚至把院门也锁起来——不过我可以从墙边那棵野椿树上翻进去,这倒难不住我。
阿雅有许多次在我跟前俯卧、尖叫,泪花闪烁。我知道它在向我泣诉,仿佛要向我讲述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我可以想象,雄阿雅是整个原野上最剽悍的一个男子,它好不容易才赢得了它的爱情——那时它天天来找它,阿雅一声不吭,只看着它来去匆匆。它一次又一次表白自己的爱,与林子里所有的雄性阿雅展开了角逐。它可以在原野上一口气奔跑十里,速度比得上弓箭;它能够一连战胜好几个对手,把它们统统掀翻在地;它一口气爬上最高的老橡树,然后又以最快的速度冲刺下来……那些日子里它曾一连几个夜晚伏在它的身边,等待那一声回答。它一夜一夜不睡,眼睛熬红了,凹凹的小脸儿更瘦了……就这样,它靠无比的真诚和勇气赢得了一颗芳心。
我一大早跑到卢叔那儿,用双拳嘭嘭擂门。卢叔嘴里咬着烟斗开了门,甩着头说:
“啊呀,是你!正好,快帮我做点儿正事吧!”
卢叔急火火招呼我,让我把雄阿雅的后腿扯住。我看到一旁的铁勺里有些食物,明白了他要干什么。那只雄阿雅本来极壮,它挣扎起来我们两人根本无法按住,可这会儿它已经饿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暗淡无光的眼睛看一下卢叔,然后一直盯着我。卢叔要往它嘴里灌食物,我觉得也许这次他做得对。
它的嘴紧紧闭着,卢叔就找来一个螺丝刀,要把它的嘴巴撬开。它奋力挣扎,牙齿咬在铁上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卢叔还是用力地撬。我尖叫了一声。他不理不睬,一手握紧螺丝刀,一手端着一个铁勺,里面是稀稀的吃物汤水。
它给呛得连连打喷。它的嘴巴用力咬螺丝刀,随着喀嚓声,鲜血一滴一滴从嘴角流出……
“卢叔你快停下吧,停下吧……”
他一声不吭,满头大汗地俯下身子干。折腾了半天,那一勺食物灌进多少又吐出多少。
“他妈的,这个混蛋!”卢叔搓着手大骂。
他衣襟上溅满了食物渣屑,手上还沾了血。他扔了螺丝刀,又抓起雄阿雅,像扔一条破口袋一样把它扔到了笼子里,然后咔咔上锁。
它躺在笼子里,紧闭带血的嘴角,不再睁眼。
我这会儿明白它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我一遍又一遍央求卢叔把它放开,他像没有听到一样,铁青着脸说:“饿得轻了,还得饿!”
它卧在那儿,身体的厚度只剩下几厘米,我相信再有不久它就会活活饿死。
我急急回到家里,让母亲去劝说卢叔。母亲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去找了卢叔。卢叔嘿嘿笑着,瞥来瞥去,嗯嗯着,并没说要怎样。妈妈不再讲什么。回茅屋的路上,我问妈妈他这算同意了吗?妈妈说:“不要找他了,他是个畜生。”
也许是为了让我尽快遗忘那只雄阿雅,妈妈不断地催促我去林子里做活。其实我从来也没有辜负家里人的期望,只要有机会,总是帮妈妈和外祖母。我不停地去割青草拣橡子,到了夏天采蘑菇,到了秋天拣松塔。我采回的蘑菇在院子里晒成了很大一片,这样在整个冬天和春天不仅我们自己有了吃物,还可以卖给不远处的那个村子;我拣来的松塔卖给了园艺场子弟小学,冬天他们用来生火。我那时已经渴望上学了——妈妈也开始为我上学的事奔波。她期望我最终能进入园艺场子弟小学。
后来事情真的成了。这在当时是我们家惟一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外祖母说:“你爸要是知道了,还不知会乐成什么样子呢!”可这对于我既是一件喜事,还是一件令人惧怕的事。我觉得这是我的一个奇怪的门槛——我一开始不太敢往里走,而一旦走入,就将有一场意想不到的煎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