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管不顾地说下去,因为一说到过去的事情就让我停不下来,“到了秋天,各种动物都活跃了,它们在野地上跑来跑去,好像一下子数量增多了好几倍。老人说狐狸在晚上会唱歌,不过谁也听不清它们唱了些什么,也许那歌就是北风在响。有人说那是它们吃足了秋天的果子高兴的。妈妈说:‘不要随着狐狸的歌儿往前走,那样你就会迷了路,你跟上这歌儿走啊走啊,直走到密不透风的林子里,到时候想出也出不来了。狐狸常与一种大兽勾结起来,它是要把人骗到里面。有好多光棍汉就在这歌声里醉了,脚不沾地往前走,最后再也没有回来……’我跟妈妈说,用不着害怕狐狸,外祖母就生气地瞅我。我说狐狸不过是像淘气的孩子,它们说到底都是好孩子,不会害人的。它们是人的好朋友……”
岳母笑出了声。
岳父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打断了我的话。原来他早就不耐烦了。他看看岳母,后来又断断续续讲起了战争年代的事情,“那年下雪了,队伍转到了你们那一带,发不下冬衣,一连的人都冻得打抖。冬天,飘雪花了,我们就在树底下蹲着熬过这一夜,不能睡觉啊,睡过去也就冻死了。可是又不能站起来蹦跶,因为我们要躲在林子里……”
我记得以前听岳母讲过,那肯定是在芦青河口附近——而我小时候也常常在河口那儿转悠。我问:“是芦青河口吗?”
“就是芦青河口附近,那里死了很多人哩。有一个女兵……”
岳母的茶杯碰了一下什么地方,发出了很响的声音。
“我是说我们的女同志死了很多哟!她们有的才十六七岁、十七八岁。那时候她们为了什么?有的死在敌人的刺刀下枪口下,那是没办法。有的就是活活给冻死、给疾病折磨死的。所以说……”岳父握紧了拳头,“我们要建立自己的野战医院。就是那时候,你母亲才做了护理工作。”
岳母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的眼睛望向别处。
“那时候,”岳父喝一口茶,“我们很少见面,战争年代嘛,就是这样,什么都得忍受。你母亲也管不了我那么多。老乡好啊,那真是鱼水深情。有一个老乡用手捻成了毛线,给我结了件毛衣。她用紫穗槐的花儿把它染成了紫红色才送给我。可惜这件毛衣丢了,要不的话,我会把它送给你们做个纪念。”
岳母眼圈红了,这一次真的流下了泪水。可是岳父没有看到,继续讲下去。岳母于是就扭过头走了。
我用目光询问梅子:妈妈怎么了?
梅子责备地看了我一眼。我听下去。
岳父的思绪完全沉浸到那一段岁月里了,“那件毛衣不知怎么就没有了,我在什么时候都经心保管它。后来它不知怎么丢失了……”
“肯定被人偷了,哪里都会有小偷——我们那时候住集体宿舍,就有一个这样的人……”
岳父打断我的话:“革命队伍不会那样的。我可能宿营时把它掉在了哪里,不过我实在记不起来。革命队伍里要丢东西也不丢这种东西。我记得自己丢过一包烟丝,到后来才知道那是被老炊事员歪脖子给偷去的。那个家伙烟瘾太大,后来我找到老歪说:‘老歪,你想抽烟就跟我要,可不能偷偷摸摸的啊。’老歪说:‘咋哩,我抽这个哩。’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橡树叶,还有豆叶掺和成的烟末。我可不信他那一套,因为我发觉他把烟丝掺在了树叶子里。你把鼻子对上去一闻就知道。老歪是个好同志啊,尽管他偷了我一包烟丝,我还得这样说。他有一天死在了半路上——那天本来战斗停歇了,他顺着壕沟担着一担子稀饭往阵地上送,嘴里还哼着一段小曲。这就不对了。枪声停了,那些王八崽子手就不痒啦?他们是在那儿歇息。那些家伙听到有人哼小曲,一抬头看见了老歪,人家就叭勾一枪,正好打在了他的歪脖子上。我们赶过去已经晚了,血顺着脖子流下来,把胸口那儿的一大片都染红了。大家整理他的衣物,找出一撮烟丝:那点儿烟丝他还没舍得抽完呢。桶里的稀饭撒了一地,那是春谷熬成的粥,我们最爱喝的一种粥,里面还掺了山菜,这山菜好吃得很哩,哎。”
岳母这时正好回来了,赶紧插话:“你看到院子里种的那种细长叶子的菜吗?那就是山菜,我们不是用它做过糊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