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雅啊,无数的折磨和思念开始了,酸酸的东西不断涌上心头。它望着天上的星星,乞求什么来解救它,解救它的主人——有什么东西蒙住了他们的眼睛啊!有什么办法才能在阿雅和那个愚昧的大户人家之间搭起一道理解的桥梁啊!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它等待着,看着星星落了又出……
又待了一天,它实在忍受不住这煎熬,终于下了决心,一定要把口中的白金粒吐到那个水碗里。它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它记得这个大户人家的老祖宗辞世时说过的话。它被那一段历史深深地激动着,周身热血奔涌不停。它的心怦怦剧跳,全身滚烫滚烫。就这样,它重新来到了那个大户人家的院落。一切如旧,水碗还在那儿,不过那仍然是一个诱饵。陷阱也在。它小心地、凭着无比的灵捷跳到一边,然后又一丝丝地往前挪动。它想用小小的前爪踏着铁夹的缝隙往前挪动。眼看就要成功了,它尖尖的鼻子马上就要沾上水碗了。可就在这时,轰砰一声,夹子的机关被触动了,冰凉的铁夹牢牢地扣住了它的前爪。
在那最后的一刻,它差不多听见了骨头折断的咔嚓声。
夹子声很快引来了一群人。他们举着火把跑来,连连说:“逮住了,逮住了,可恶的东西。”他们提着夹子,连它一块儿提起来。
可怜的阿雅不省人事,小小的鼻梁抽动着。就在一家人七嘴八舌议论怎么处置它的时候,它慢慢睁开了眼睛。它的智慧在最后一刻帮了它的忙:故意没有把眼睛睁大,而且用力屏住了呼吸。这户人家里最小的那个小人儿伸手抱住了它,说:
“我要玩,我要玩,我要它。”
年龄最大的那个老太太劝说着,他们就扳开了夹子,把它取下来。可是他们还紧紧地握着它的前爪。那个小家伙把它抱在了怀里,对着它的嘴吹气,想让它转活过来。它心里多么感激啊,可是折断的前爪钻心地疼,它用力忍着才没有呼喊出来。
小家伙摆弄了一会儿,见它没有转活,就把它抛到了一边。这会儿那个年老的人取来一根绳索,说趁着它还没有转活过来把它绑了吧,免得再跑掉。另两个人在一边议论说不如干脆的好,于是去找刀子——就在那一刻,阿雅奋力站了起来,在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发出惊呼的当口,就用剩下的完好的一对后爪使劲蹬了一下,腾地蹿了起来。他们连连惊呼,它就在这呼叫声里一口气蹿上院墙,一拐一拐地洒着血滴跑开了。
它一口气跑进了森林,永远告别了为人类服务的历史。
这就是外祖母的故事。
卢叔
1
我独自待在林子里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外祖母的故事啊,狠毒的大户人家啊,我竟然一下知道了这么多的奥秘。当一个人望着树隙中的天空出神、听着阵风穿过林梢时,我想得最多的就是一个生灵的悲伤,它的命运。也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因为我发现他至少像我一样孤单。这个人一天到晚在荒野上转悠,总是一个人。
他的家就在河边上,那其实只是一个空空的小土屋。他拖着一条拐腿走路,河边的人都叫他“拐子四哥”。不知怎么,我看到他一拐一拐走路的样子也要想起外祖母的故事,想起那个受伤的小兽——它是个多好的动物,忠诚,勤劳,所以它在转生的时候肯定变成了人。
我一辈子都会为阿雅感到难过,为我们这些无情无义的人感到羞耻。再也没有比我们这些人更可耻的了。我们无论讲得怎样动听,说到底还是一些没有廉耻的人。我与拐子四哥在一起消磨时间,我们在原野上蹿着,有时在丛林里一待就是一天。我们找来一些花生和地瓜烧了吃,说一些有趣的故事。我把阿雅说给他听,他怔怔地看我,眼里是闪动的泪光。原来拐子四哥从小就在东北,他是在一个兵工厂负伤后才归来的——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他这会儿正想念着一个姑娘呢。他就是因为这想念而不安,而悲伤,所以才要四处走动。有一会儿他低着头,许久才说:“阿雅就像她一样。”他吐出这一句就再也不说话了。又是一些日子过去,他说自己要到远处游荡去了——说不定要到很晚很晚才能回来……
他真的走了。我想他一定是因为阿雅的故事联想起许多往事,所以再也不能待下去了——我琢磨他是动身寻找那个姑娘去了。
他一走,我的最孤单的日子也就来了。
林子里又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想要一个新的伙伴,这伙伴可以是人,也可以是一只动物。我在安静的时候偷偷观察过小动物们的世界,想看看它们的生活。它们当中肯定也有孤独者、落落寡欢者。说不定我还能看到一只真正的阿雅呢。只有此刻我才能真正原谅拐子四哥的走,也深深理解了他为什么要那么急切地去寻自己的阿雅。我在心里祝愿他一切顺利。
太阳升起来,沙子晒得温热了。这沙子多么洁净,它像黄色的金粒又像白色的金粒。我攥起一把闻着,我甚至嗅到了一种特别的清香。树影花花点点落在我的脸上,我的脸也给晒得热乎乎的。突然我听到了扑棱棱的声音,就屏住了呼吸。我在头顶的树杈上发现了一只很大的鸟:它长得多么好看,翅膀是蓝色的,脊背呈现棕色,翅膀的边缘不仅是蓝,而且是黑,是红,总之它在阳光下闪出了各种各样的色彩。我第一次离这么近看一只大鸟,发现它的眼睛真像我所见到的一个姑娘的眼睛——是啊,很多动物都长了一双女性的眼睛。这个大鸟待在那儿,好像不会呼吸一样,那么恬静安然。它在那儿待了一会儿,可能后来闻到了我身上的气味吧,先是一怔,尔后拍动双翅飞走了。多么惋惜啊,我刚刚看过了它的翅膀、额头,还没有好好看它那一对脚掌呢,它就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