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om片沉寂之中,我一声不响地呆坐。我好像看到了一个肮脏的妖怪,是旱魃,他在一旁狞笑。大半天过去了,我终于把一切都想好了。我告诉自己:不,我还是不能离去,我不会就这样逃开。我要把一切都忍受下来,我一遍遍叮嘱自己。我已经失去了心爱的老师;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和外祖母,除了菲菲,我已经一无所有。我要和她们在一起。我的这些想法、这铁一样的决心应该告诉一个人——这是必须的,因为不说出来,我心里会疼死……
后来差不多一整天的时间,我都和菲菲待在一起。
我们好像一直在重复着什么话。这些话永远新鲜又永远陈旧,而且永远没有终了。菲菲说:她不会让任何人把我带走——她将在那一天去找爸爸,找姥爷,让他们保护我,不让我去南山工地……她的父亲和姥爷我都没有见过,但我相信那两个人也许真的会搭救我。这一天我们除了在林子和河边,还要到海上去。只是走到半路,我突然想起了父亲——他在那里拉网啊……我只要和别人在一起,总是躲闪着他所能出现的任何场合,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所以在河口拐弯的时候,我就站下了——东边有一群拉网的人,我害怕父亲就在他们当中。我借口他们是一些赤身*的人,坚持要绕开他们。
菲菲却神往地看着那个地方。
有两个肩扛鱼叉的人走过,她对他们奇奇怪怪的装束和猎鱼的家巴什很好奇,又一次站下来。他们一高一矮,矮的穿了可笑的笨重的水裤,一走路就发出嚯嚯的声音。我一转脸,那个人却紧盯了我两眼,然后去看菲菲。菲菲背过脸。
他们走远了,那个矮子还在回头。菲菲说:“其中有一个是叔伯哥哥的‘腿子’!”
……
第二天,我正帮外祖母搬柴火,有个过路的人站下了。他长了个三角形脑袋,十*岁的样子,见了我一个劲地招手。我觉得奇怪,就走过去。他指着沙岗的另一边说:“你看看那边有个什么东西!”我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了。
那儿什么也没有——不,那儿有三个人抄着手站着。他们当中的两个是陌生人,其中的一个乌脸我却不会忘记:就是他几天前在那条小路上截住了我,用手狠狠点戳过我的胸脯。我预感到什么,但这一刻出奇地镇定。
三角脑袋这会儿无耻而和蔼地笑着,搓搓手说:“这一下好了。”
他的话音刚落地,立刻上来两个人把我架住。我怎么挣扎、怎么喊都没有用,他们就像聋子似的。
乌脸背着手在后面慢腾腾走,其余三个差不多把我提离了地面,越跑越快,后来简直像飞一样。
他们把我拖到远处的一片小树林里。
在一棵不太粗的杨树下,他们粗重地喘息,等着那个乌脸走近。我发觉他们的手已经离开了我——这是个好机会,我只要一纵身子就可以跳出几米远,撒开腿谁也别想追上——只这样想,双脚却一动也不动。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固执地抵抗、等待。好像这次经历对于我是一场必需,我现在要做的只是迎向它,而不是逃脱。
乌脸走到近前。他从腰间掏出一个黄铜烟锅点上,吧嗒了两口,看着我,点点头自语着:“记性不好啊。”他说这句话时显出很痛苦的样子。他接着大吸了两口,在鞋帮上磕打两下说:“办!”
三个人麻利地将我按到树上,接着刷刷抽出绳子。我猛地往上一蹿,头顶把一个家伙的下巴碰得一响。他们全力按我。那个家伙可能被我撞疼了,嚎叫着把我的头发拧在手里,一下下往树上碰我的头。眼前直冒金星,可我没有一声讨饶。我闭着眼睛,我在想妈妈——只要她和外祖母看不到这一幕,我就可以忍受。我会咬住牙关的。这一瞬间我突然理解了父亲的执拗——不幸的人啊,瞧你的儿子,他像你一模一样……我被他们拴在了高处。由于这棵杨树太细,我的体重把它压弯了。它要承担我可真是勉为其难,可是它像我一样没有办法。
乌脸问:“知道为什么办你吗?”
我不吭声。
三角脑袋说:“是为你‘打栏’哩!”
我知道“打栏”就是指猪羊*前的狂躁。不能忍受的污辱使我浑身的血涌到了脸上。可我刚刚一张嘴,一个人就眼疾手快地抓起一把沙子填了进来。鼻涕眼泪一下涌出,我觉得嗓子被噎破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了。
乌脸对那个人的多言多语好像极不满意,斜了他一眼。
三个人在乌脸的注视下操起了树条,把上面的叶子撸掉,然后抽打起来。雨点一样落下,烙我,烫我,痛疼像网一样罩住全身。单薄的衣服要被粘住了,血要流下来了……巨大的痛楚让我四肢蜷到一起,让我紧紧搂住了杨树。杨树,你就与我一块儿受苦受难,一块儿咬紧牙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