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在梦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父亲——看到了他们的采螺船。
那船上一共三人,一瘦一胖,剩下的一个就是父亲了。他们的小船在平静的海面上走,一直走进了大海深处。接着黄昏来了。他们采了很多螺,船舱都装满了,小船要往回返——刚刚掉头,就有一个笑嘻嘻的白发老人踏着海浪走来。父亲指着那个老人说:“你,你怎么能在水皮上走路,你是人吗?”其他两人见了白发人都吓得脸色煞白。老人只不说话,走到船上,拍拍三个人的肩膀,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束红色线绳——我觉得那就像红头绳;老人不由分说,用这红绳把三个人的胳膊——扎好。扎好之后,跟他们摆摆手,又重新踏着海浪走去了。三个人愣着,都低头看胳膊上的红绳,没有一个人敢解下……
天亮了,我搓着眼睛跟父亲走出渔铺。采螺小船就在浪印上。父亲走过去,那两个人已经在等他了。突然我揪住了父亲的衣襟说:“爸爸,我怕……”
他转过脸来唔了一声,并不想耽搁。
我固执地揪着他的衣襟。
这一次他破天荒站下,并认真地看着我。我说我做了一个梦,你一定要听一听,这梦里有你呢!他掏出了烟锅,看了一眼那两个等他的人,吸着烟等我讲下去。
“爸爸,我梦见你们三个人在大海深处被一个老人绑上了红头绳!”
他皱了皱眉头。
“你们每个人都被绑上了,一个瘦子一个胖子,最后就是你。”
父亲伸手指了指在柱子底下站着的那两个人说:“是他们吗?”
我抬头看了看:多奇怪啊,一点不错,他们与梦中的形象一点不差,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几乎是喊着说:“对,就是他们……”
父亲的脸色变得铁青,他四下望了望,用手轻轻把我推开。他磕了烟锅,把烟锅插到了裤子口袋里。接上他蹲下来。那两个采螺的人走过来。父亲的脸色又变得蜡黄。他对那两个人说:“你们,你们去吧,我不能出海了,肚子好痛。”
那两个人拍拍手,又找上一个帮手,就要驾船走了。
这时父亲突然迎着他们的背影喊了一声:“你们也别去了……”
三个人用怪异的眼神看了父亲一下,转身离开了。
他们走了之后,父亲就到渔铺里躺下了。他一口接一口吸烟,整个一天都不愿和我说话。天渐渐黑下来,采螺船没有回来。
快到半夜时分,外面发出了尖厉的声音。有人从渔铺边上咚咚跑过,呼喊着什么。
爸爸说:“嗯,有了。”
我们都走出去。原来在刮好大的旋风,沙子扬上了半空。拉网的人站在海岸上呼叫。海上老大说:
“幸亏大网不在海里,这阵风啊,鬼猛!”他突然记起了采螺的小船,嚷:
“都上来了吗?”
“还没有。”
“天哩,鬼猛……”
红胡子咕哝着,满脸的不安。他到一边站了许久,才钻到铺子里。
红胡子一夜没睡,我和爸爸也没睡。那个采螺船仍然没有上岸。
第二天早上风才停息。海岸上有几块打碎的木板,接着发现了三具尸体……
所有人都一声不吭。
红胡子吸着凉气看着父亲,父亲的手紧紧攥着。有人在流泪。可是父亲没有,他只把我拉到一边去坐下。
父亲倚靠着一棵柳树,掏出烟锅含到了嘴里——他划亮火柴,可烟斗是空的……父亲又把火柴扔掉了。
他伸出手在我额头上轻轻抚摸。这手是那么温热。
分别
1
坐卧不安,焦渴难耐……野椿树啊,如刀的长叶不断砍击着我的脸上,让我在小路上来复奔走,不愿离去。这一次等得太久了,可终于没有见到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