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的拖延,我越来越明白梅子是一个理想的姑娘:内向,真实,广闻博识却又十分谦逊。她也可能被我的工作和学历唬住了,不太涉猎知识性过强的话题。可她却不是一个无知的城市青年,也不像她的职业一样简单。照理说满条大街上都是一些胸无点墨的年轻人在干打字复印这一类活儿,她却真的是个例外。后来才知道她是个回城稍晚的知青,因为没有学历就干上了这个,但十分喜欢。她的一对小手摆弄起纸张来巧妙至极,所有的纸页都不敢顽皮,在她三戳两戳之下,一大堆杂乱的纸张很快就整整齐齐了。当十根手指在键盘上飞动时,还可以看着来人说话,可见功夫之深。
我们总是在下班之前中断交谈,这渐渐成了一个规则。只有一次我们在下班之后耽搁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天就黑了。我要送她回家,问她住在哪儿?她说不算太远,就住在橡树路上……
那一刻我怔怔地看着她。
接下去我迟疑着,甚至没敢送她太远,只在前边一块草坪边上停住了。
2
一连许多天我都没有与她联系。我突然感到,她离我太遥远了。同时我觉得最初的判断一点都没有错,这是一位“小仙女”,因为这样她才和老城堡、和各种各样的传说相谐调。她所置身的那个地界里有老妖,有血腥的故事——这种故事刚刚演绎过呢。一切都令我胆怯,我想自己决不能再一次莽撞,不能与这个古旧城堡林立的地方纠缠一起,不能沾它的边了,无论以任何方式都不行。我已经深深地恐惧了。
问题是那双眼睛总在夜深人静时闪耀,无法遗忘也无法躲避。我睡不着,蹑手蹑脚在屋里走动。我仿佛中了几百年前的魔咒,那些*的鬼魂俘获了我,让我在漆黑的夜色里踟蹰,沿着一个永不变更的环形兜圈。在这样的时刻,我的怦怦心跳既因为初恋,也因为冒险。我悄声对着夜色诉说,像是耳语:“你的手只要伸过来,只要轻轻地触碰一下我的额头,或许我就得救了。可是你真的离我太远了,我们就像隔开了一条星河。”
梅子从来都是沉着的,可能一生都会如此。她在我沉默的日子里没有一个电话,没有一声讯息。
我这段时间一直和阿莱待在一起。这个比我还要瘦削的人也常常沉默,他几乎不与任何人主动说话,大家都把他视为怪人。可是当他与我在一起的时候,那张暗紫色的脸慢慢会增加一点红润,两眼开始闪动光泽,话语也渐渐多起来。整个大楼里,只有我知道他是一个心中蓄满了热情的人,一个在知心朋友面前才能够吐露一切的人。他比我还大两岁,似乎从来没有交往过姑娘。他得知了我的焦灼与痛苦之后,只用那对火热的目光扫着我的脸,说:“你的胆子太小了。”我分辩说:“不,不是那样。”他淡淡一笑:“可是,你连一条路都怕。”
我站在橡树路的边缘地带,看着从西北方刮来的寒风卷起浅浅一层雪末,旋转着,消失在一道修剪得很好的冬青树墙下。一只麻雀迎着风向站立,以免那身紧实的羽毛被吹开。它栗子皮色的小额头真是漂亮极了。整个橡树路的纵深处在严寒季节显得一片墨绿,显得更为深邃神秘。那里掩映了不止一处深宅大院,里面是一些被现代取暖设备烘烤得极为舒服的房间。这个老城区里还留有许多西式壁炉,如今都成了一个时期的记忆,成了装饰。我所置身的那个小宿舍就和整个城市的大多数街区一样,还没有取暖设施。每个冬天这个城市都要有几十人死于煤气中毒,因为害怕和嫌麻烦,我每个冬天都不生炉火。这其实也是一种习惯,我不记得在已经度过的冬天里有过取暖的炉火。
从橡树路走开,一直走向了东部的一条街,视野里很快出现了研究所青苍苍的大楼。再往前就是另一个单位了,是它向内凹一点的窄窄小门,这就是文印室。我敲敲门,又推了一下。这时我才想起今天是周末。
从文印室走开,没有回宿舍,而是继续在路上徜徉。不假思索地走,一点点雪屑落在衣领里,舒服得很。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原来站立的地方,那只麻雀没有了。我闻到了一阵咖啡香味,想起前边不远就有一间咖啡屋,那是我和凹眼姑娘待过的地方。我走过去。撩开门上的防寒棉帘,隔着玻璃门可以看到里面正坐了五六位年轻人。我走开了。前边那间糖果店早就改成了糕点店,里面的员工差不多也全换了。肚子有点饿,可我只是往前走着。从半下午一直到天黑,我就在这一带走来走去。
路灯点亮了。靠近橡树路的街灯造型漂亮,而且很亮。一个穿棉猴的小男孩独自走出来,伸出小小的皮靴试着地上的浅雪。他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街灯下——我愣住了,因为我马上看出这张扬起的脸庞是个女孩——我的呼吸凝住了。这时我突然明白了多半天的徘徊到底是因为什么,那原来是心底呼喊着一个声音啊!这声音告诉我:你哪里也不要乱跑,你就在这里走动吧,你会遇上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