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了后院。
灰色小楼的后面是一个小花园。这个小花园比我岳父家的那个更好,里面栽了很多芍药,玫瑰则用竹篱围起。我知道他们是怕玫瑰的尖刺划破狗狗。李咪叫一声狗狗,狗狗就一颠一颠跑过来。这个胖胖的小家伙皮肤白皙,很像他的爷爷。
我又看到了那双可爱的小双眼皮。也许是感觉的问题,我发现这一对眼睛里有了一丝忧伤。这神气何等熟悉,我又一次觉得它和我们家丽丽的神气一模一样。我叹息一声,把这个可怜的小肉蛋紧拥怀中。我本想问一句:想爸爸吗?但我忍住了。也许这个小家伙还不懂得思念,还不能直接感受悲剧。他笑得那么甜,笑出了两个酒窝。不过这双眼睛仍然透露出生命底层的信息:忧伤和悲凉……
2
桤林跳楼致残的事,吕擎和阳子也是刚知道不久。因为庄周的失踪与一系列事情纠缠一起,所以让人不得不试着从头解开这一团乱麻。想想看,这座城市里有他两个密切的朋友:一个被枪决,一个历尽千辛万苦解救出来却又跳楼致残。可怕的是问题还不止于此,探究下去,还会发现妻子的不贞、同行的恶斗、父子矛盾激化……只要揪住一个线头解下去,即会发现里面的种种复杂情状,它简直没完没了,是令人惊讶的那一大坨。
吕擎有一天突然问了句:“你知道那个引诱了李咪的恶棍是谁吗?”
我摇摇头。
“就是‘乌头’!”
“这怎么可能?难道她不知道这个家伙对自己男人干了些什么吗?”我叫了起来。
“问题就在这里。开始我根本不信,后来事情总算一点点被证实了。那个‘乌头’曾经做过庄周的副手,两人一开始还是朋友呢。他自从认识了吕南老的外甥山颉,就一心盘算着怎样取代庄周。吕南老比庄周的父亲地位高,再加上庄明已经离休,他以为机会来了。人一旦起了这样的歪心,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他用心经营多年,终于拉了一帮人,暗里对他们许愿、挑唆,什么把戏都用上了。终于机会来了,这就是那个九月。乌头和山颉串通一气,告密,突击搜查桤林的屋子,最后真的找到了所谓的罪证,就把人送进去了!不光是桤林,九月份被判刑的当中最少有三四个是他们举报的——他们原想这些人会咬出庄周的一点事儿来,可惜没有达到目的。因为庄周从来都是一个洁身自好的人,这让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真正折磨庄周的是朋友遭难,几个活蹦乱跳的年轻人再也回不来了……”
那个九月,那一天的雷雨,一切如在眼前……那天我一直坐在体育馆的台阶上,等着突然袭来的暴雨……
吕擎抬起头:“但这还不是对庄周的最后打击,让他再也受不住的,可能是别的什么事情……”
“是李咪的背叛吗?可是庄周直到最后都没有和她吵一句,这是很奇怪的。”
“也许他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一些更大的事情缠住了他,让他什么都顾不得了。连妻子不贞这样的事也要暂且放一放了,你想那该是多么大的事情——这才是庄周出走的真正原因、一个谜底……”
我回忆那一天李咪的神色和口吻,似乎觉得她也在遮掩什么,有时说话期期艾艾。“她以后会怎么办呢?就留在庄家?”
“这就难说了。我不相信庄周短期内会回来。多可惜,说到底李咪也是一个受害者。她当然会后悔,只不过没用,已经来不及了。”
“如果能够重新开始,我想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走出那一步的,她一定会警惕乌头……”
“是啊。不过人这一辈子从来不会重新过一遍的。问题就在这里。”
3
那个可怕的故事其实从九月之前就开始了。它起始于庄周的忙碌和李咪的孤独。李咪当然早就认识乌头,以前这人还是家里的常客,频频出入橡树路。他对这里的一切都羡慕得要死,只要来到这里,满嘴都是恭维话:对庄周和李咪,对两位老人,特别是对庄明。他说庄明这样的人严格讲来就是一个“伟人”——其经历、资质和水平,称得上是不折不扣的“伟人”!庄周请他不要这样讲话,说父亲听了不会高兴的。乌头多少有些愤怒地反驳说:“这样说有什么不对?我们人类的一w大弱点,就是对近处的、近在眼前的事实视而不见!我们更愿意称颂那些遥远的、死去的人!仿佛一切的伟大和卓越都一定要在古代、在外国,起码也在远离我们的地方!这就是人的劣根性啊,你我可千万不要沾上这方面的毛病!我们要理性,要知人论事,要实事求是!不对吗?”庄周说:“可那也不能把一个普通的老同志无原则地拔高啊。他不过是做了一些事,可也犯过错误。他如今退下来了,自己也会反省很多……”这一下乌头表现出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拍起了桌子:“我不同意!我坚决不同意!你离得太近了,这就是问题的全部!人与人离得太近,就会对一些显而易见的奇迹视而不见,这是被多次证明了的!比如你,你从来没让我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但事实上你就是了不起的,这是我夜深人静了,客观地想一想才愿意承认的——你对自己的父亲也是这样,从小就跟在他身边嘛,哪里还会觉得他老人家伟大?但你也应该像我一样,也在夜深人静时从头回顾一下吧!你会发现一个人曾经走过怎样的道路,比如毁家为国,置生死于度外……多了,不一一列举了——如果这还不算伟大,那什么才算伟大?你说!”
那些争论的时刻,常常因为声音的巨大而招来了李咪,甚至是庄周的母亲。李咪很快弄懂了他们在说什么,觉得既有趣又感人。同时她觉得自己的男人在这样的问题上与客人争执,也太书生气了。她拍打着受惊的孩子责备男人说:“你就是太犟了,吴哥说得有道理啊。咱爸这样资历的人全城又有多少啊,可他干了一辈子,说退就退下来了,一点怨言都没有。他过着多么平凡的生活……”庄周微笑着反问:“该退还能不退吗?退下来就伟大了?”乌头在一边又拍打桌子。李咪说:“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他的经历,他的水平——你一辈子也别想比得上爸爸处理问题的能力……”庄周苦笑。李咪又对乌头说:“吴哥你狠狠批评他吧!他会反思的——我顺便告诉你,他在家里与爸交流得越来越少了,只一个人闷着头忙自己的……”乌头立刻打断她的话:“等等,等一等!你是说他在家里这样?他不常常请教老同志?啊呀你啊,啊呀庄周啊,我算知道了问题的症结了!你不能这样啊,你会骄傲的,你会陷入极大的盲目而后……我怎么说你呢!我可能是离得远一些才这样吧,我一看到他老人家瘦削的身影就感动。不过我怕打扰他,不然我每一次都会请教他的……”他这样说时庄周母亲也站在旁边了,老人已经听了一会儿。她离开了,只一刻钟左右庄明就下楼来了,一进门就笑眯眯地问他们:“喂,你们几个年轻人争论什么啊?”庄周不吭。乌头气愤地一指庄周:“您问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