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毅现在仿佛添上了一重责任了,在慈善会里办公的时候,便会想到常家这三个可怜虫怎么得了?假使自己做了他家的姑爷,他们那个家庭,就是自己的了,自己有了这样一个家庭,是悲呢?是喜呢?是苦恼呢?是快乐呢?自己一个人做起事来,却不免老是沉沉地涉想,一想起来,当然做事情就不能专心了,他誊写一张八行,连笔误带落字,竟错了三处之多,自己写完了校对一番,要涂改挖补,都有些不可能,只得重写了。不料重写一张之后,依然有两处错误,这未免太心不在焉了。就想着,不可如此,非把心事镇定了不可!于是就来写第三张。当他写第三张八行时,自己极端地矜持着,几乎是每一个字的一横一直,都用全副精神贯注在上面,八行是写完了,然而精神用过度了,脑筋竟有些胀得痛。于是伏在桌上,要休息一会。当他正将头枕在手胳臂上的时候,却听到总干事在隔壁屋子里咳嗽声。他想,全科的人,都说自己是个勤敏的职员,怎么可以在办公室的桌子上睡起觉来?如此想着,立刻又振作精神坐了起来。好容易把上午的公事熬过去了。
一出了办公室,心里可就想着,小南一人在家里,必定是二十四分的寂寞,于是匆匆地跑上大街,买了十几个馒头,又是酱肘子咸鸭蛋,用两条旧的干净毛巾包着,跑到常家来。远远地就看到小南靠了大门框站着,只管向胡同口上望着。士毅老远地将手巾包举了起来,嚷道:“你等久了吧?给你带吃的来了。”小南伸手接了东西,脸上有了一点笑容,便道:“你跟我们买的吃的,还有呢,就是我爹还不回来,我真有些着急。”士毅道:“这里到医院,路不算少。你想呀!他一个双目不明的人,慢慢地摸索着来去,当然不能立刻就回来。馒头是热的,你先吃上一点,我也没有吃午饭呢。”小南家外边那个屋子,并无所谓桌椅,只是乱放了些破烂东西,士毅走进来看了看,简直没有可以坐着进食的地方,只得搬了个稍微整齐的方凳子,放到院子里,把两包吃物透开,由手巾铺了方凳面,食物放在手巾上,和小南坐在台阶石上,就开始吃了起来。小南左手拿了个热馒头,右手两个指头,箝了几块酱肘子,咬一口馒头,吃一块酱肘子,非常之有味的样子。士毅笑道:“你觉吃得好吗?”小南道:“怎么不好呢?一个月我们也难得吃一回白面,现时吃着馒头,又吃着酱肘子,还有个不好吃的吗?”士毅道:“既是你说好呢,这些酱肘子,我就全让给你吃。”小南吃着吃着,这两道眉峰,慢慢地又紧凑起来。士毅道:“你又为什么发愁?”小南道:“我倒在这里吃得很好,也许我妈病更重了,也许我爹撞上人了。”士毅突然站起来道:“免得你不放心,我替你到医院里去跑一趟吧。”小南道:“那就劳驾了。不过你去了,还要回来给我一个信儿。”
士毅手上拿了一个馒头,就走了出来。他这餐午饭,是一毛五馒头,一毛钱酱肘子,五分钱的咸鸭蛋,已经耗费不少了,无论如何,今天也不能再有什么耗费,不但不敢坐人力车,连一截电车也不敢搭坐,只凭了两只脚,快快地跑到那慈善医院去,到医院一问,不错,是有个瞎子来看病,但是在这医院门口,让人力车撞伤了腿,医院里给他敷了药,替他雇车,让他回去了。士毅听说,这个可怜的瞎先生,真是祸不单行,也不知道他的伤势如何?应当去看看才好。于是依然转回身来,再到常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