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子正在等洪士毅的时候,不料来了这样一个柳三爷,他别的表示没有,倒一连说了几声奇怪,把她也愣住了,退后一步,对着他道:“什么事奇怪?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吗?”柳三爷道:“你身上并没有带着什么东西?只是你这人像变西洋戏法儿似的,有点会变,不是我仔细看你,不是听你说出话来,我都不认得你了。”小南子点点头道:“对了,我昨天洗过了脸,脸上没有煤灰了,这就算是奇怪吗?”柳三爷且不答复她的话,只管向她周身上下打量,打量了许久,就微笑道:“这个样子,你是不打算捡煤核儿的了?”小南虽然觉得这个人说话有些啰嗦,然而看人家漂漂亮亮的,斯斯文文的,不好意思向人家板着面孔,只得淡淡地答道:“为什么不捡煤核?难道我们发了财吗?”柳三爷道:“并不是说你发了财,你既是怕脏,也许就不愿意捡煤核了。我是随便猜着的,你别生气。”说时,嘻嘻地向她笑了,又道:“假使你不捡煤核,好好儿的一个姑娘,哪能够就没有事做?”
小南不知他的命意何在?正待向下追问他一句的时候,她母亲余氏走出来了。她看见小南和一位穿西服的青年先生在说话,她却不认识这是街坊柳三爷,以为这就是天天向小南施舍铜子的洪先生,便笑着迎上前,和他深深地点了一个头道:“你刚来,你好哇?我们家里去坐坐吧。”柳三爷听了她的话,也是莫名其妙,只有小南懂了她的用意,乃是接错了财神了,便笑道:“喝!你弄错了,这是咱们街坊柳先生。”说着,用嘴向黑粉墙上一努,便道:“这就是他家里。”余氏有了这样一个错处,很有点难为情,就笑道:“真该打,家门口街坊,会不认识。我不像我们姑娘,本胡同前后左右,我是不大去的,所以街坊,我都短见。”柳三爷估量着,她也是认错了人,便笑道:“没关系,借了这个机会,大家认识认识,也是好的。”
他如此说着,再看看余氏的身上,一件蓝布夹袄,和身体并不相贴,犹如在上半截罩了个大软罩子一般。衣襟上不但是斑斑点点,弄了许多脏,而且打着补丁的所在,大半又脱了线缝,身上拖一片,挂一片,实在不成个样子。头上的头发,乱得像焦草一样,上面还洒了许多灰尘,也不知道她脑后梳髻[jì]没有?只觉那一团焦草,在头上蓬起来一寸多高,两边脸上,都披下两络头发,披到嘴边,鼻子眼里,两行青水鼻涕,沾着嘴角上的口水,流成一片。额角前面的覆发,将眼睛遮住了大半边,那副形相,实在是难看。一个艺术家,往往是很注重美感的,她那个样子,实在是令人站在了美感的反面,因之向她点了个头,就径自走开了。
余氏望了柳三爷,直等看不见他的后影了,才向小南道:“你瞧这个人有点邪门,先是和你很客气的样子,可是一看到了我,他就搭下了脸子来,倒好像和我生气似的。”小南道:“他为什么和你生气?不过是有钱的人,瞧不起没钱的人罢了。”余氏道:“你也不是有钱的人,为什么他和你就那么客气呢?”小南子对于这个问题,没有什么法子答复。只得微笑着道:“那我哪儿知道哇?”说毕,掉转身去,在地上捡了一块白石灰片,又去黑粉墙上涂着字了。余氏站在这里,也不知道再说什么话好?本当告诉她让她不要使出小孩的样子来,然而现在正要利用着她,可又不能得罪她,只管靠了门站着,呆望着自己的姑娘。
小南在黑墙上继续地画着,偶然一回头,看到柳三爷又把两只手插在西服裤子袋里,一步一停地又走了过来。小南以为他是捉自己画墙来了,吓得连忙向旁边一闪,笑道:“你别那个样子,回头我在家里找一把大苕帚给你在墙上擦一擦,也就完了。”柳三爷笑道:“你爱怎样画就怎样画,我也不捉你了。不过你只能画今天一回,明天我把墙全部粉刷干净了,你可不能再画。”小南道:“要是像这样好说话,我就不画,咱们做个好街坊。”她是一句无心的话,不料柳三爷听了这话,倒引为是个绝好的机会,就笑着向她道:“可不是?咱们应该做个好街坊,我家里有弹的,有唱的,你若不怕生,可以到我们那儿去玩玩。”余氏在一边,看到自己姑娘,和这样一个漂亮人在一处说话,这当然可认为是一件很荣幸的事,便眉飞色舞地迎上前去,大有和人家搭话之意。柳三爷一看,这不是自己所能堪的事,身子一缩,又转过背去走了。余氏将嘴一撇道:“你这小子不开眼,你和我姑娘说话,不和我说话,你不知道我是她的娘吗?没有我哪里会有她呢?”小南道:“人家是有面子的人,你怎么开口就说人家小子?”余氏笑道:“他反正不是姑娘,说他小子,有什么要紧?”小南道:“要是照你这样子说话,想众人帮忙,那真是和尚看嫁妆,盼哪辈子。”
她正如此说着,有个行路的人,由一条横胡同里穿出来,听了这话,似乎吃了一惊的样子,身子忙向后一缩。小南眼快,已经看清楚了那人是洪士毅,立刻跑着迎上前去窜到那条胡同里,向前招着手叫道:“洪先生,洪先生,我们家就在这里,你往哪儿走哇?”士毅在胡同拐角处,先听到余氏骂人,还不以为意,后来看到小南拦着余氏,不许骂人,料定余氏就是她的母亲。第二个感想继续地来,以为这不要就是骂我吧?因之他不但不敢向前走过去,而且很想退回原路,由别个地方向慈善会去。这时小南跑过来相叫,只得站住了脚,点着头道:“府上就住在这里吗?”小南道:“拐过弯去,就是我家,我父亲母亲全知道了,要请你到我家去谈谈。”士毅道:“和你站在一处的那个人……”小南点头道:“对了,那就是我妈。”士毅心里揣想着,她的父母,当然和她差不多,也是衣衫褴褛,身上很脏的,却料不到余氏除了那个脏字而外,脸上还挂有一脸的凶相,这样一个妇人,却是不惹她也罢,便笑道:“我空着两只手,怎好到你家去呢?”小南道:“那要什么紧?你又不是一个妇道?你若是个妇道,就应该手上带了纸包的东西到人家去。”如此说着,士毅不免有点踌躇,怕是不答应她的话,未免又失了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