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毅听了老门房这几句话,心里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说,假使自己没有人提拔也不过是个小听差罢了。当小听差的人,还有什么身分可谈呢?我到工厂里去,二三百人都伺候着我呢;我在陈四爷面前,不过是巴结他两个人罢了。忍耐一点罢,要不然,又得饿饭。
现在同乡都很抬举我了,难道我把事情弄丢了,再去向人家讨饭疙疤吃不成?那么,羞耻的分儿,更要加上一倍了。他有这样一番思想之后,把今日在陈家小公馆里所受的那一番侮辱,就完全都忘记了。到了次日,就高高兴兴到工厂里去做事。今天前来,自然是驾轻就熟的了,走进了厂长室,听差来泡上了茶,斟过了一遍,就退了开去,士毅不叫人,也没有什么人进来。坐着喝了一杯茶,正感到无聊,听差却送来一叠报纸来。他心里这就想着,怪不得人家都想做首领。做首领的人,实在是有权有势,偏偏是无事。我仅仅做了一个小厂长,都这样自在,那比我厂长阔个十倍百倍的人,这舒服就不用提了。于是自倒了一杯茶,仰在椅子上慢慢地看报。先把紧要新闻看完了,然后轮次看到社会新闻。在社会新闻里,有一个题目,却让他大为注意了一下,乃是杨柳歌舞团乐士王孙被捕;小题目注明了,因其经人告发有拆白嫌疑。看看内容,果是让地方当局捕去了,但是告发的人为谁?却没有提到。士毅心想,这几天失了常小南,他要懊丧万分,那里还会有心思向别个女子拆白?我虽是恨他,却也不免为他叫屈呢。常家离杨柳歌舞团近,或者常居士夫妇知道一些消息。我何不去看看?一来探听常居士的态度,二来打听打听这段消息。于是,立刻就转到常家来。
只在大门口,就听见屋子里,有一片哭声,同时又有一妇人道:“老太太,你想破一点罢。你们老先生吃斋念佛,也不是今日一天,现在他出了家,他自己找个安身立命的所在,免得在家里这样荤不荤,素不素的,那还好的多呢。”这就听到余氏哭道:“他出家就不要家了,这不和死了差不多吗?我一个妇道也不能到庙里找瞎子和尚去呀。我的姑娘,现在又出了门子了,孤孤单单的只剩下我一个苦鬼,我是多么命苦呀!”土毅听了这一大段消息,心里就明白了十之八九,这分明是常居士自那天出门去而后,就不曾回家了。他不是为了姑娘嫁人做妾,当然不至于灰心到这种样子。不是自己替常居士拉皮条,小南也就不至于嫁陈东海做妾。这两件事互相联带起来,这常居士出家,也就可以说是自己逼的。想到这里,不免怔了一怔。正好出来一个妇人,却向士毅看了一看,问道:“你不是常老先生的朋友吗?”士毅答应是的。妇人道:“可不得了!可不得了!”常老先生跑到城外无尘寺出家去了。有人给这位老太太带来信了,她特意跑去探望他,这位老先生,竟是铁面无私的,不肯相认。不用说劝他回来那一句话了。这位老太太由城外哭到家里,嗓子都哭哑了。
你们认识有个姓洪的先生吗?她说要跟姓洪的拼命呢。”士毅含糊着答应了两句,说是去找两个人来劝她,赶紧走开了。他心里乱跳着,不住地设想,这件事害人太多了,我怎样悔得转来?今天我还答应着陈东海到小公馆里替他去办事呢,我这就得去。顺便把这事露一点消息给小南,看她怎么样?于是脚下不辨高低,胡乱地走到陈家来。
刚上走廊下的楼梯,顶头就碰到女仆。士毅道:“四爷起来了吗?”女仆道:“昨天晚上四爷回他自己宅里了。少奶奶一个人睡在那大屋子里,可有些害怕,叫我睡在屋子里,陪她过夜的呢。”士毅道:“少奶奶起来了吗?”女仆低声笑道:“你别瞧她年纪轻,她心眼儿多着呢。她说:‘嫁来三天,丈夫就不在一起,这辈子有什么意思呢?’扭着鼻子就哭了。”士毅道:“现在呢?”女仆道:“大概四爷不放心,一早就来了,吃的、穿的、玩的,买了不少哄着她笑了,他就走了。这个时候,她一个人在屋里玩那小人儿打秋千的座钟呢。”士毅想了一想道:“既是四爷不在这里,我就不进去了。”女仆道:“少奶奶早就说了,你来了,有事安排你做呢。你去罢。”士毅也不知何故,到了这时,心里头自然有三分怕小南的意味,既然她说了有事安排着做,怎好不去?只得走到那间房门口咳嗽了两声。大概小南在屋子里玩得迷糊过去了,屋子外面,尽管有人咳嗽,她却并不理会。士毅本待冲进屋子里去,又不知她现时在屋子里正干什么?万一撞见有不便之处,现在小南的身分,不同等闲,那可是麻烦。还是昨天老门房提醒的话不错,我是同门房打过替工的人,现在还是忍耐一点,把自己的身分不要看得太高了罢。于是伸手连敲了两下门,接着喊到:“少奶奶在屋子里吗?”小南答道:“老洪,你怎么这时候才来?我真等急了啦。快进来。”士毅推着门走进去看时,只见小南拿了一本连环图画书,躺在睡椅上看,高高地架起两支脚,并没有穿鞋,只是露着一双肉色丝袜子来。她那旗袍衣岔开得很高,只看见整条大腿都是丝袜子,而没有裤脚。加之这屋子裱糊得花簇簇的,配着了碧罗帐子、红绫软被,真个是无往而不含有挑拨性。士毅到了现在,也许是刺激得麻木了,只睁着大眼,板了面孔望了她,并不说一句别的话。小南放下一只脚来,把睡椅面前的皮鞋拨了两拨,笑道:“老洪,把我这双皮鞋,给我拿去擦擦油。”士毅道:“你怎么不叫老妈子擦呢?”小南睁了眼道:“我爱叫哪个擦就让哪个擦。”士毅道:“我并不是你雇的男女底下人,怎么专要我做这样下贱的事呢?”小南坐了起来,将手一挥道:“你敢给钉子让我碰吗?好!你给我滚开去?”士毅道:“你是小人得志便癫狂!我告诉你,你父亲让你气得出了家了,你母亲也哭得死去活来,王孙让人抓去了,大概也是你刁唆的,现在……”小南道:“现在要轮到你……”士毅也不和她辩论什么,掉转身就走,到了楼下的时候,却听到小南哇的一声哭了。心里想着,不好了,这惹出了个乱子,四爷回来,问起根由,一定要怪我的,怎么办?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呆了没有主意。不一会儿工夫,老妈子拿了一双皮鞋和皮鞋油过来,交给他道:“洪厂长,少奶奶是个孩子脾气,你胡乱擦一擦,哄着她一点就是了。”士毅接了皮鞋在手,踌躇着翻弄几下,回头一看,两个院邻都在月亮门外张望呢。红了脸将皮鞋一摔道:“你说她哭什么?她老子当和尚了,她不哭吗?”再也不踌躇了,立刻就向街上走去。恰有一辆汽车挨身而过,汽车上坐着陈四爷呢,向他招了两招手,那意思叫他到小公馆里去。士毅又发愣了,是去呢,还是不去呢?去呢,必定要受四爷一顿申斥,别的没有什么问题。不去呢,恐怕这个厂长有些做不稳。自己一面走着,一面想着。脚下所走的路,既不是回到陈四爷小公馆去,也不是到工厂去,更不是到会馆去,糊里糊涂的,就这样朝前走着。心里依然是在那里计算不定,是向小南陪小心呢,还是和她决裂呢?若是和她决裂了,干脆就把那厂长辞去,免得他来撤职。但是把厂长辞了以后,向哪里再去找出路呢?
他心里忙乱,脚下不知所之地走着,就到了十字街头。只见一堵空墙下,拥挤着一大群人。有一个青年,穿了青年学生服,手上拿了一面白布旗子,高高地站出了人丛之上。他后面还有一幅横的布额,是两根棍子撑着,大书特书爱国演讲团。士毅一向为着饭碗忙碌忧虑,不知道什么叫做国事。虽然有人提到,他也漠不关心。这时候,心里正徬徨无主地想着,觉得在这里稍等片刻,去去烦恼也好。于是远远地站着,且听那人说什么?忽然之间,有一句话打动了自己的心,乃是忍耐、慈悲、退让,这不是被欺侮的人应该有的思想。这好像是说着了自己。于是更走近两步,听他再说什么。那人又道:“这个世界,有力量的人,才能谈公理。要不然人家打你一下,你退一步。他以为你可欺了,再要打你第二下。你不和他计较,原来想省事,结果可变成了多事。倘若他打你第一下的时候,你就抵抗起来,胜了,固然是很好,败了呢,反正你不抵抗。第二下也是要来的。何必不还两下手,也让他吃一点苦呢?天下只有奋斗、努力,在积极里面找到出路的。决没有退让、忍耐,在消极方面可以找到出路的。”士毅一想,这话对呀。譬[pì]如我,这样将就着小南,小南还只管挑剔,天天有打碎饭碗的可能。忍耐有什么用?退让有什么用?这个厂长,我不要干了。他是一品大官,我是一品大百姓,他其奈我何?我一个壮年汉子,什么事不能做?至于给一个女人提马桶刷皮鞋去,找一碗饭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