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午,他安然地回了会馆,自己心里默想着,昨晚上简直发了狂,为什么好好地起了杀人的心事?常老头子为人实在难得,他明知那把刀是我带了去的,他毫不犹豫,一口承认是自己家里的东西,把我开脱出来。这种心肠,在旁人看来,受了佛教的愚弄,是个无用人的思想,然而由我当事的人看着,只觉得他忠厚,只觉得他伟大。不用说,小南那些供词,都是他教着说的。可是小南这个女孩子,又骄又笨,怎么会肯如此听他的话呢?这个里面,大有原因,我必定要去问一问详细。对于常居士这种人,我要把他当个活菩萨看,以后我不能看小了那贫寒的残弃人了。今天是晚了,不能再冒夜去拜访人家了。明天必得到他家里去,向他忏悔一番。他如此想着,坐在那四壁萧然的屋子里,身靠了桌子,一手撑了头,正自发呆想着,却听到院子里有人道:“就是这边,你一直向前走,叫一声,他就出来了。”
士毅伸头由窗纸窟窿里张望了一眼,只见常居士手上拿了一根棍子,向前探索着,正自一步一步向这里走。口里啊哟了,立刻迎出房门来,叫道:“老先生,你怎么来了?快请屋子里坐。”于是伸手挽住了他一只胳膊,向屋子里引了进来,一面用很和缓的声音向他道:“我正在这里想着,明天一早,应该到府上奉看,不想老先生倒先来了。”于是把他挽进屋子来,好好地安顿他在椅子上坐着。找过了他手上的棍子,放到墙边,正要转过身去,泡一壶茶来他喝。他昂着面孔,对了房门,感触到空气流动着,便道:“洪先生,你把房门掩上来。”士毅果然掩上了房门,拿起桌上的茶壶,有一下响,常居士就向他连连摆着手道:“你不要张罗。你一个单身客,住在会馆里,也是怪不方便的。我不为了喝茶,跑到这里来。你坐下,我有话和你说。”士毅知道他虽然一点什么也看不见,然而自己脸上,也不免通红了一阵,答道:“老远地来了,怎样好茶也不喝一口呢?”常居士手摸了桌子,轻轻地拍道:“你坐下来,我和你说话。”说时,脸上还带了笑容。士毅见他那样子,既诚恳,而且又温和,实在不忍拂逆了他的意思,只得搬了一张方凳子过来,和他共隔了一个桌子角坐了。常居士新伸了手过来,按住士毅放在桌子上的手,然后将头向上伸着,低声说:“老先生,过去的事,就算过去了,不但以后一个字别提,连想也不必去想。我就是怕你回得家来,心里头会胡思乱想,所以特意来看看你,安慰你几句。”士毅握住了他的手道:“老先生,你真是修养有素的人……”常居士摇了两摇头道:“话是越说越烦恼的,我告诉你不必提,你就不必提了。你若是只管烦恼,岂不是辜负了我瞎子这一番来意吗?”士毅想了一想道:“好,就照了老先生的话,不去再提了。只是我心里有一件事不解,非问上一问不可。”常居士微笑道:“你是以为小南这丫头说的话可怪吗?”士毅道:“对了,我猜着是老先生告诉她这样说的,但是她怎样就肯说呢?”常居士缩回两只手来,按了自己的膝盖,昂着头叹了一口气道:“我是个瞎子,管她不了,只好由她去了。”这几句话,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士毅倒有些不解。他又继续着道:“她在那杨柳歌舞团,和一个姓王的,很是要好,看那样子,大概姓王的想讨她。我想,一个姑娘家,老是干这种露大腿的事情,哪里好得了?一年一月地闲下去,不知道会闹到什么地步的?既是有人讨她,让一个男人去管着她也好,所以我也就含糊装了不知道。今天一早,我把她叫了回来,告诉她昨晚的事,要她帮我一个忙。她自然地是说些不懂事的话,我也想开了,因对她说,只要她帮我这一个忙,一切条件,我都可以承受她的。我索性说开了,就是那个姓王的要娶她,我也答应,只要她照着我的话,到区里供出来就是了。她因为我这样地答应她,还跑回歌舞团去,向别人请教了。大概有人给她出了主意,这是一个极好的主意,所以她就照方吃炒肉,把我教她的话全说了。好在区官不会多问些什么,若是把话问多了,也许会露出什么马脚来的。唉!家丑不可外传,洪先生,你就不必多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