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到正午的时候,长班因人都走了,在院子里扫地,却听到了洪先生的哼声,便推开门来,向里面看了看,见士毅躺在床上,身子侧着向外,脸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这倒吓了一跳,连忙跑了进来,向他问道:“洪先生,你是怎么了?”士毅皱了眉道:“我头昏。”说毕,喘了一口气。长班伸手在他额头上一摸,只觉皮肤烫手,因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你得找个大夫来瞧瞧。”士毅哼着道:“病倒不要紧,只是我在会里的事,今天怕没有人替我办,你跟我打一个电话,去请一请病假吧。”长班一拍手道:“这个,我倒想起来啦,你们会里,不是有医院吗?顺便告诉会里的人的,请医院派一个大夫来给你瞧瞧就是了。”士毅在早上醒过来的时候,还不觉得自己病势之重。到了此时,头只是昏沉下坠,抬不起来。心想,找个大夫来瞧瞧也好,至少可以向会里证明,自己是真害了病,便向长班点了两点头道:“那也好。”长班道:“你不吃一点什么吗?若要吃什么,我可以跟你赊去。”士毅摇了摇头道:“不必了。”说着,就闭上了眼睛。长班一看这情形,实在是不大妙。立刻打了个电话到慈善会去,将洪士毅害病的情形说了一遍。那会里的人,都念着洪士毅是个老实人,治事而且很勤敏,立刻就转电话到附属医院去,派了一个医生到馆里来诊玻医生诊察过之后,就对士毅说:“你这是脑病,大概是劳苦过甚得来的。你这个病,吃药还是其次,最要紧的是要得好好的休养。你躺在床上,千万不可胡思乱想,要不然,情形是很危险的。”士毅也明明知道是自己近来用脑太过,医生如此说,决不是恫吓的话,自己点头答应了。
医生去了,随后医院送了药水来,慈善会里,也送了半个月的薪水来,而且总务股还写了一封信来,叫他好好的养病,会里的工作,自有人代替,可以放心。士毅读了这信,大为感动了一番,心想,会里的人,对于我,可谓破格优待,但是我却自寻苦恼,耽误了会里的工作,这是自己对不住公事。从此以后,不要去追逐小南了,自己卖尽了气力,也得不到她一点好意的,不见她跟了几个穿好些的姑娘在一处,立刻就不大睬吗?我每次只能帮助她三角五角钱,在我是气力用尽了,她还以为我天生的小器,舍不得花钱呢。本来自己给予她的数目,也就实在不成话了,虽然是不成话,然而可逼出病来了。我以前饿着肚子,天天想法子找饭吃的时候,恐慌尽管是恐慌,并不至于逼成病来。现在有了职业,除了每天两顿饭不必发愁而外,而且可以剩些钱,添制衣帽,顺顺当当的,可以安然无事了。不料刚吃三天饱饭,自己就想了男女之爱,结果是刚刚爬到井口上来,又扛了一块大石头在肩上,这种痛苦,比落在井里头还要难受了。好吧,从此以后,我决不去想常家的事了,医生都说了,我的病危险,这不至于是客气话吧?我这条命,恐怕是牺牲在一个捡煤核的姑娘手上了。想到了这里,觉着死神已经站在面前,心里一阵难过,掉下泪来,泪由眼角上向下流着,直流到耳朵后去。他虽是这样哭着,然而并没有一个人来安慰他,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解除自己的愁闷。自己哭了一阵子,又转身想着,难道哭一阵子,就算了事了吗?我得振作精神,战胜病魔。医生说的话,一定是恐吓我的,不过让我加倍的小心,使我的病,不至于再出岔子罢了。他不许我胡思乱想,我就不胡思乱想。他最后便是警戒着自己,不要思索什么了。不过他躺在床上,无人陪他说话,又不能看书,他就不能不继续地思索着,来消磨这百无聊赖的时光。想了无数的事情以后,死的恐怕,却是去不了。最后他手摸到了胸前,想起小南胸前挂的那个№字,觉得在西便门外那悬崖勒马的那一件事,自己这个人很不错,宗教究竟不是无益的东西,能救人的心灵,为了悬崖勒马这件事,自己精神上得着一点安慰。由那№字,看起色是空的,人生又何尝不是空的?人生一千岁,也还免不了一个死,我又何必恐慌?也许真有个西天极乐世界,我死了总可以到这种地方去吧?凡是遇到人要死的时候,总是想法子躲开死神的。万一到了无法躲脱,就决不相信鬼是绝无的东西,好继续的第二个生命。士毅到了这时,也是如此,所以在万般凄惨的时候,略略得以自慰,就这样睡着了。
等他醒来,桌上已经放了一盏豆大光焰的煤油灯,大概是长班替他放下的。心里猜着,万籁俱寂,一定到了半夜,想到药水还不曾吃,后悔得很。药瓶上的方单,指明了四小时吃一次,误了这个次数,恐怕减了吃药的效力了。床面前有个方凳子,正放着药水瓶,于是出了一个笨主意,这次药水来多喝一倍,或者可以抵那功效。于是顺手摸了瓶子,拨开塞子,咕嘟咕嘟,就向嘴里倒。放下了瓶子,一看格画,却吃了三格,这又太多了,吃下去,不会生变化吗?放下了瓶子,他还是后悔,觉得自己怕死过分了,会有这种举动。正如此为难着,忽然当当当,一阵清亮的钟声,由半空里传来。记得离此不远,有个古清水寺,必是那里的钟声,听了钟声,想像着这佛烛下的和尚,是个怎样的境地。俗言道: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这话大有禅味,生听其自然,死也听其自然,我既然吃错了药,后悔又有何益?做到哪里是哪里得了。穷是穷到极点了,懊丧也懊丧到极点了,只是恐惧和伤心,那是缩短自己的生命。有了,这钟声告诉了我,还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吧。于是他忘了病,忘了职务,忘了常小南,静心静意地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