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扑打在他的脸上,他抬头看着天,银灰色的天空飞满白花,搅得他头晕目眩,脚下一滑,跌倒在雪地上。他急忙护住怀中抱着的东西,免得被摔坏。幸好,雪是软的,那东西完好无损!他小心地拂去沾在上面的雪粉,重新捧起来。他感到,有一股力量通过他的手指传遍全身,传到他的心脏,这力量,使他敢于无视卢大夫所宣称的科学,无视生命的仇敌——病魔和死神!我不信!我要用人的力量建立一座天堂,和你们的地狱对抗!
也许,他楚雁潮的力量太小了吧?他没有任何职权,只是一个小小的助教,连做讲师的资格都没有!是的,他所能给予新月的,太少了!但是,他毕竟还是一个身心健全的七尺男儿,他不能卸去肩上的责任!这责任,是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心灵赋予他的,是一种越来越清晰的某种神奇的启示所赋予他的!……学校里的一切都不要对新月说,让她感到老师的力量!
他站起身来,大踏步朝前走去。
风雪中,他望见了灰濛濛的崇文门城楼,望见了已经换上“庆祝元旦”标语的同仁医院大门。啊,新月,我来了!
他的身影刚刚出现在病房门口,新月就快活地叫起来:“噢,楚老师,您变成了雪人!”
“楚老师,您……”陈淑彦连忙站起来,为楚雁潮掸去肩上的雪,接过他怀抱着的东西,“这么大的雪,您还带来挺沉的东西?”
病房里暖融融的,和外边是两个世界,楚雁潮头发上、眉毛上的雪粉立即化成了水珠。看到新月那快活的笑脸,他心头的忧郁和悲伤就悄然退去了。窗台上,新月让家里送来的那盆巴西木顽强地伸展着葱绿的叶片,在隆冬季节勃发出一股盎然春意。啊,那生命的神木,是严教授传下来的!现在,楚雁潮连一个字都不能对新月提起严教授的死讯,他把目光从巴西木上收回来,动手打开他带来的那个纸箱,喃喃地说:“这是我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楚老师,这是什么呀?”新月伏在枕头上,好奇地看着他。
楚雁潮没有回答。他仔细地剥开纸箱,一台崭新的留声机出现在床头柜上,闪着漆黑的亮光。
“啊,留声机!太好了,您是让我作听力练习用的吧?”新月神往地问,“我们班的同学们已经开了听力课了吧?”
楚雁潮还是没有回答。对于新月,需要回避的问题太多了,她已经离开了的那个班集体的事情,最好不要提及。楚雁潮轻轻地打开留声机的盖子,放上一张唱片,摇着摇柄上足了弦,然后,提起摇臂,把唱针放在那缓缓转动的唱片的边缘。
开始,寂静无声的短暂的空白。像洁白的稿纸开头的几行空格,像沉重的大幕拉开之际的一息,像月明之夜推开临湖画窗之时的一瞬,静静的,静静的……
仿佛从遥远的天际,隐隐传来几声丁冬,几声鸣啭,随之,一个悠长徐缓的声音出现了,像舒卷的轻纱,像幽咽的泉流,像春蚕倾吐着缠绵不尽的丝丝缕缕……
“哦,是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俞丽拿演奏的!”陈淑彦喃喃地说。这首在50年代末由上海的几位年轻的音乐家创作、演出的乐曲,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风靡全国,使多少颗年轻的心如醉如痴!曾经和新月一起读完了高中的陈淑彦自然对此也是略知一二的,并且也相当着迷,只是她不曾料到,在这冰封大地的隆冬季节,在这隔离尘世的病房,楚雁潮为新月送来了这醉人的乐曲,她能够有幸分享,那颗在婚后渐渐冷漠的心,不禁随着琴弓和丝弦震颤了!
新月没有说话,在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任何声响都是对那天籁之音的破坏。“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她的全身心都沉浸在那熟悉的旋律之中,随着乐曲进入了一个纯净的世界,没有嘈杂,没有污染;只有月光照耀下的小路,清澈见底的小溪,迎着晨雾飞走的白鹤,倒映在水中闪闪发光的星斗。啊,那个世界,是为天下最真最善最美的心灵准备的,艺术家怀着虔诚的情感,用充满魔力的琴弦,在人们的心中筑起了一座不朽的天堂,它像天地一样长久,日月一样永恒!新月微微地闭着眼睛,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座天堂,真真切切地触到了那座天堂,冰凌砌成墙壁,白云铺成房顶,雾霭织成纱幔,星星串成明灯;在那里,她的头发像淋浴之后那样清爽柔软,随风飘拂,她的肌肤像披着月光那样清凉润滑,她的那颗心啊,像浸润着濛濛细雨的花蕾,挂着晶莹的露珠,自由地呼吸……她沉醉于那个一尘不染的美好的境界,如歌如诗,如梦如幻,如云如月,如水如烟……
一个古老的、家喻户晓的故事,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魅力?它被改编成戏曲、电影,下里巴人,奔走相告;它被谱成乐章,阳春白雪,举国而和!人们并不关心历史上是否真的有一对梁山伯和祝英台,拨动人们的心弦的恰恰是活着的人们自己的感情,人类的子子孙孙啊,世世代代重复着常读常新的一部仅有一个字的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