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乡们!我到这里来是第一次,只认得这位铁锁,我们是前六七年的老朋友。不过我到这里,可也不觉得很生,咱们见一面就都是朋友--比方我跟铁锁,不是见了一面就成朋友了吗?朋友们既然要我讲话,我得先说明我是来做什么的。我是本县牺盟会的特派员,来这里组织牺盟会。这个会叫"牺牲救国同盟会",因为嫌这么叫起麻烦,才叫成"牺盟会"。大家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要救国啦?”
有些说:“知道!因为日本打进来了。”
小常接着道:“好几个月了,我想大家也该知道一点,这里我就不多说了。这"打日本救中国"是我们大家的事,应该大家一齐动起来,有钱的出钱,大家出力。从前是有钱的不肯拿出钱来,只在没钱人的骨头里榨油,这个不对,因为救国是大家的事,日本人来了有钱人受的损失更大,不应该叫大家管看门,有钱人光管睡觉--力是大家出,可是有钱人一定得拿出钱来。”
有人悄悄道:“人家认这个理就是对!”
小常接着道:“至于大家出力,要组织起来才有力量。这个"组织起来"很不容易。要听空名吧,山西早就组织起来了:总动员委员会、自卫队、运输队、救护队、妇女缝纫队、少年除奸团、老人祈祷会,村村都有,名册能装几汽车,可是我问大家,这些组织究竟干过一点实事没有?”
大家都笑了,因为他们早就觉着这些都没有抵什么事。
小常仍接着一气说下去:“这种空头组织一点也没有用处,总得叫大家都干起实事来,才能算有力量的组织。为什么大家都不干实事啦?这有两个原因,就是大多数人,没有钱,没有权。没有钱,吃穿还顾不住,哪里还能救国?像铁锁吧:你们看他那裤子上的窟窿!抗日要紧,可是也不能说穿裤就不要紧,想动员他去抗日,总得先想法叫他有裤穿。没有权,看见国家大事不是自己的事,哪里还有心思救国?我对别人不熟悉,还说铁锁吧:他因为说了几句闲话,公家就关起他来做了一年多苦工。这个国家对他是这样,怎么能叫他爱这个国家呢?本来一个国家,跟合伙开店一样,人人都是主人,要是有几个人把这座店把持了,不承认大家是主人,大家还有什么心思爱护这座店啦?没钱的人,不是因为懒,他们一年到头不得闲,可是辛辛苦苦一年,弄下的钱都给人家进了贡--完粮、出款、缴租、纳利、被人讹诈,项目很多,剩下的就不够穿裤了。没权的人,不是因为没出息,是因为被那些专权的人打、罚、杀、捉、圈起来做苦工,压得大家都抬不起头来了。想要动员大家抗日,就得叫大家都有钱,都有权。想叫大家都有钱,就要减租减息,执行合理负担,清理旧债,改善群众生活。想叫大家都有权,就要取消少数人的特别权力,保障人民自由,实行民主:这些就是我们牺盟会的主张,我们组织牺盟会就是要做这些事。至于怎样组织,怎样行动,马上也谈不到底,好在我明天还不走,只要大家愿意听,咱们明天还可以细谈。”
十五分钟的讲话结束了,大家特别听得清楚的就是有了裤子才能抗日,有了权才愿救国,至于怎样减租减息,执行合理负担,实行民主……还只好等第二天再听。不过就听了这一点大家也很满意,散了以后,彼此都说“人家认理就是很真”,“就是跟从前衙门派出那些人来说话不同”。
二妞只顾听话,一小锅菜汤滚得只剩下半锅。铁锁见小常讲完了话,就把他招呼到自己家里,一边吃饭,一边向他谈近来村里的情形。白狗冷元们几个特别热心时事的人,不回去吃饭就先凑到铁锁家里来问长问短。当铁锁把王同志来了以后,小毛在村里组织牺盟会的事说出来,小常道:“王同志一来人年轻,二来不了解村里的情形,因此错把小毛当成好人,这我可以给他写个信,提醒他一下。以后他来了,你们也可以再把村里的情形向他细谈一下。小毛造的那个名册,我们不承认它,我们这牺盟会的组织章程,是要叫入会的人,先了解我们的主张,然后每个人自愿的找上介绍人填上志愿书,才能算我们的会员。”铁锁道:“他造的名册我们可以不承认;可是他自己入会是王同志介绍的,怎么才能把他去了呢?”小常笑道:“这个我想可以不用吧!他从前为人虽说不好,现在只要他不反对我们的主张,我们能不叫人家救国吗?”冷元抢着道:“不行不行!他跟我们是两股劲,怎么能不反对我们的主张?像你说那"有钱的出钱",我先知道他就不会实行。他虽是个有钱的,可是进得出不得,跟着李如珍讹人可以!”小常道:“这也不怕他,只要他入了会,就得叫他实行会里的主张;什么时候不实行我们的主张,我们大家就开除他出会。”冷元笑向铁锁道:“这也可以!以后有了出钱的事,就叫他出钱;他不出钱,就撵他出会。”白狗跟另外几个青年都向冷元笑道:“对!这么着管保开除得了他!”小常笑向他们道:“不许人家变好了?”冷元道:“还变什么啦?骨头已经僵硬了!”小常道:“不过咱们既然收下他,还是盼他变好;实在变不过来,那也只好不再要他。”要不要小毛的问题,就谈到这里算了,冷元他们几个人又问了些别的事,也都回家吃饭去。小常写了一封信,交给铁锁,叫他第二天早晨到区上去叫王同志,铁锁便送他回庙里睡去。
当小常在铁锁门口讲话的时候,小毛也在那里听;后来小常讲完了话到铁锁家里去了,小毛赶紧跑到庙里向村长春喜他们报告,说小常说了些什么什么。春喜说:“这样看来,他们跟我们是反对的。不过这牺盟会现在的势力很大,要好好抓住这机会,把它抓到咱们手里。你既然跟那个姓王的孩子接过头,又造了名册,你自然是这村里第一个会员了,那你今天晚上就向这特派员报告工作。要跟他表示亲近一点!”小毛又跟他计划了一会对付小常的话,小毛就回去了。他一见小常,就站起来低声下气道:“回来了,特派员?我正说去接你啦!老宋!倒茶!”老宋倒上茶来,小毛又接着道:“累了吧,特派员?你讲的话真好,真对!非大家组织起来不能救国!我自从听说日本打进咱中国来,早就急得不行了,可惜有力也使不上,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救国。那天咱会里的王工作员来了,要找个能热心给大家办事的人,村长就找到我名下。我也办不了什么事,只是好为大家的事跑个腿帮帮忙,村长既然找到我名下,我就来了。一见了王工作员,我们两人就说对了,王工作员就托我在村里组织牺盟会。如今也组织好了,昨天晚上才造好名册,正预备往上报,特派员就来了。”他说到这里,就到村长的桌上取过他新造的名册来递给小常道:“特派员,你看,人还不少!”小常听见他一个“特派员”两个“特派员”,话也说得顺溜溜的,想道:“怨不得王同志上他的当,这家伙嘴上还有两下子!”后来他取出名册,小常接住没有翻开就放在桌上道:“明天再看吧,今天实在累了!”他见小常不愿意再谈下去,也就顺着小常道:“对,特派员跑了路了,就早点歇吧!老宋!给特派员打铺!”说着他便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