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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高中  学科:文学  标签:话剧  发布:2022-05-05  ★★★收藏章节〗〖手机版

四 妈,您看那个柜干什么?那就是从前死了的第一个太太的东西。

鲁 (突然低声颤颤地向四凤)凤儿,你去看,你去看,那柜子靠右第三个抽屉里,有没有一只小孩穿的绣花虎头鞋。

四 妈,您怎么拉?不要这样疑神疑鬼地。

鲁 凤儿,你去,你去看一看。我心里有点怯,我有点走不动,你去!

四 好我去看。

[她有到柜前,拉开抽斗,看。

鲁 (急)有没有?

四 没有,妈。

鲁 你看清楚了?

四 没有,里面空空地就是些茶碗。

鲁 哦,那大概是我在做梦了。

四 (怜惜她的母亲)别多说话了,妈,静一静吧,妈,您在外受了委屈了,(落泪)从前,您不是这样神魂颠倒的。可怜的妈呀。(抱着她)好一点了么?

鲁 不要紧的。--刚才我在门房听见这家里还有两位少爷?

四 嗯!妈,都很好,都很和气的。

鲁 (自言自语地)不,我的女儿说什么也不能在这儿多呆。不成。不成。

四 妈,您说什么?这儿上上下下都待我很好。妈,这里老爷太太向来不骂底下人,两位少爷都很和气的。这周家不但是活着的人心好,就是死了的人样子也是挺厚道的。

鲁 周?这家里姓周?

四 妈,您看您,您刚才不是问着周家的门进来的么?怎么会忘了?(笑)妈,我明白了,您还是路上受热了。我先跟你拿着周家第一个太太的像片,给您看。我再跟你拿点水来喝。

[四凤在镜台上拿了像片过来,站在鲁妈背後,给她看。

鲁 (拿着像片,看)哦!(惊愕地说不出话来,手发颤。)

四 (站在鲁妈背後)您看她多好看,这就是大少爷的母亲,笑得多美,他们并说还有点像我呢。可惜,她死了,要不然,--(觉得鲁妈头向前倒)哦,妈,您怎么啦?您怎么?

鲁 不,不,我头晕,我想喝水。

四 (慌,掐着鲁妈的手指,搓着她的头)妈,您到这边来!(扶鲁妈到一个大的沙发前,鲁妈手里还紧紧地拿着相片)妈,您在这儿躺一躺。我跟您拿水去。

[四凤由饭厅门忙跑下。

鲁 哦,天哪。我是死了的人!这是真的么?这张相片?这些家俱?怎么会?--哦,天底下地方大得很,怎么?熬过这几十年偏偏又把我这个可怜的孩子,放回到他--他的家里

?哦,好不公平的天哪!(哭泣)

[四凤拿水上,鲁妈忙擦眼泪。

四 (持水杯,向鲁妈)妈,您喝一口,不,再喝几口。(鲁妈饮)好一点了么?

鲁 嗯,好,好啦。孩子,你现在就跟我回家。

四 (惊讶)妈,您怎么啦?

[由饭厅传出繁漪喊"四凤"的声音。

鲁 谁喊你?

四 太太。

繁漪声 四凤!

四 唉。

繁漪声 四凤,你来,老爷的雨衣你给放在哪儿啦?

四 (喊)我就来。(向鲁妈)您等一等,我就回来。

鲁 好,你去吧。

[四凤下。鲁妈周围望望,走到柜前,抚摸着她从前的家俱,低头沉思。忽然听见屋外花园里走路的声音。她转过身来,等候着。

[鲁贵由中门上。

贵 四凤呢?

鲁 这儿的太太叫了去啦。

贵 你回头告诉太太,说找着雨衣,老爷自己到这儿来穿,还要跟太太说几句话。

鲁 老爷要到这屋里来?

贵 嗯,你告诉清楚了,别回头老爷来到这儿,太太不在,老头儿又发脾气了。

鲁 你跟太太说吧。

贵 这上上些些许多底下人都得我支派,我忙不开,我可不能等。

鲁 我要回家去,我不见太太了。

贵 为什么?这次太太叫你来,我告诉你,就许有点什么很要紧的事跟你谈谈。

鲁 我预备带着凤儿回去,叫她辞了这儿的事。

贵 什么?你看你这点--

[周繁漪由饭厅上。

贵 太太。

繁 (向门内)四凤,你先把那两套也拿出来,问问老爷要哪一件。(里面答应)哦,(吐出一口气,向鲁妈)这就是四凤的妈吧?叫你久等了。

贵 等太太是应当的。太太准她来跟您请安就是老大的面子。(四凤由饭厅出,拿雨衣进。)

繁 请坐!你来了好半天啦。(鲁妈只在打量着,没有坐下。)

鲁 不多一会,太太。

四 太太。把这三件雨衣都送给老爷那边去啦。

贵 老爷说放在这儿,老爷自己来拿,还请太太等一会,老爷见您有话说呢。

繁 知道了。(向四凤)你先到厨房,把晚饭的菜看看,告诉厨房一下。

四 是,太太。(望着鲁贵,又疑惧地望着繁漪由中门下。

繁 鲁贵,告诉老爷,说我同四凤的母亲谈话,回头再请他到这儿来。

贵 是,太太。(但不走)

繁 (见鲁贵不走)你有什么事么?

贵 太太,今天早上老爷吩咐德国克大夫来。

繁 二少爷告诉过我了。

贵 老爷刚才吩咐,说来了就请太太去看。

繁 我知道了。好,你去吧。

[鲁贵由中门下。

繁 (向鲁妈)坐下谈,不要客气。(自己坐在沙发上)

鲁 (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我刚下火车,就听见太太这边吩咐,要为来见见您。

繁 我常听四凤提到你,说你念过书,从前也是很好的门第。

鲁 (不愿提到从前的事)四凤这孩子很傻,不懂规矩,这两年叫您多生气啦。

繁 不,她非常聪明,我也很喜欢她。这孩子不应当叫她伺候人,应当替她找一个正当的出路。

鲁 太太多夸奖她了。我倒是不愿意这孩子帮人。

繁 这一点我很明白。我知道你是个知书答礼的人,一见面,彼此都觉得性情是直爽的,所以我就不妨把请你来的原因现在跟你说一说。

鲁 (忍不住)太太,是不是我这小孩平时的举动有点叫人说闲话?

繁 (笑着,故为很肯定地说)不,不是。

[鲁贵由中门上。

贵 太太。

繁 什么事?

贵 克大夫已经来了,刚才汽车夫接来的,现时在小客厅等着呢。

繁 我有客。

贵 客?--老爷说请太太就去。

繁 我知道,你先去吧。

[鲁贵下。

繁 (向鲁妈)我先把我家里的情形说一说。第一我家里的女人很少。

鲁 是,太太。

繁 我一个人是个女人,两个少爷,一位老爷,除了一两个老妈子以外,其余用的都是男下人。

鲁 是,太太,我明白。

繁 四凤的年级很青,哦,她才十九岁,是不是?

鲁 不,十八。

繁 那就对了,我记得好像比我的孩子是大一岁的样子。这样年青的孩子,在外边做事,又生得很秀气的。

鲁 太太,如果四凤有不检点的地方,请您千万不要瞒我。

繁 不,不,(又笑了)她很好的。我只是说说这个情形。我自己有一个孩子,他才十七岁,--恐怕刚才你在花园见过--一个不十分懂事的孩子。

[鲁贵自书房门上。

贵 老爷催着太太去看病。

繁 没有人陪着克大夫么?

贵 王局长刚走,老爷自己在陪着呢。

鲁 太太,您先看去。我在这儿等着不要紧。

繁 不,我话还没有说完。(向鲁贵)你跟老爷说,说我没有病,我自己并没有要请医生来。

贵 是,太太。(但不走)

繁 (看鲁贵)你在干什么?

贵 我等太太还有什么旁的事情要吩咐。

繁 (忽然想起来)有,你跟老爷回完话之後,你出去叫一个电灯匠,刚才我听说花园藤萝架上的就电线落下来了,走电,叫他赶快收拾一下,不要电了人。

贵 是,太太。

[贵由中门下。

繁 (见鲁妈立起)鲁奶奶,你还是坐呀。哦,这屋子又闷起来啦。(走到窗户,把窗户打开,回来,坐)这些天我就看着我这孩子奇怪,谁知这两天,他忽然跟我说他很喜欢四凤。

鲁 什么?

繁 也许预备要帮助她学费,叫她上学。

鲁 太太,这是笑话。

繁 我这孩子还想四凤嫁给他。

鲁 太太,请您不必往下说,我都明白了。

繁 (追一步)四凤比我的孩子大,四凤又是很聪明的女孩子,这种情形--

鲁 (不喜欢繁漪的暧昧的口气)我的女儿,我总相信是个懂事,明白大体的孩子。我向来不愿意她到大公馆帮人,可是我信得过,我的女儿就帮这儿两年,她总不 会做出一点糊涂事的。

繁 鲁奶奶,我也知道四凤是个明白的孩子,不过有了这种不幸的情形,我的意思,是非常容易叫人发生误会的。

鲁 (叹气)今天我到这儿来是万没想到的事,回头我就预备把她带走,现在我就请太太准了她的长假。

繁 哦,哦,--如果你以为这样办好,我也觉得很妥当的,不过有一层,我怕,我的孩子有点傻气,他还是会找到你家里见四凤的。

鲁 您放心。我后悔得很,我不该把这个孩子一个人交给她的父亲管的,明天,我准离开此地,我会远远地带她走,不会见着周家的人。太太,我想现在带着我的女儿走。

繁 那么,也好。回头我叫帐房把工钱算出来。她自己的东西我可以派人送去,我有一箱子旧衣服,也可以带去,留着她以後在家里穿。

鲁 (自语)凤儿,我的可怜的孩子!(坐在沙发上,落泪)天哪。

繁 (走到鲁妈面前)不要伤心,鲁奶奶。如果钱上有什么问题,尽管到我这儿来,一定有办法。好好地带她回去,有你这样一个母亲教育她,自然比这儿好的。

[朴园由书房上。

朴 繁漪!(繁漪抬头。鲁妈站起,忙躲在一旁,神色大变,观察他。)你怎么还不去?

繁 (故意地)上哪儿?

朴 克大夫在等你,你不知道么?

繁 克大夫,谁是克大夫?

朴 跟你从前看病的克大夫。

繁 我的药喝够了,我不预备在喝了。

朴 那么你的病……

繁 我没有病。

朴 (忍耐)克大夫是我在德国的好朋友,对于妇科很有研究。你的神经有点失常,他一定治得好。

繁 谁说我的神经失常?你们为什么这样咒我?我没有病,我没有病,我告诉你,我没有病!

朴 (冷酷地)你当着人这样胡喊乱闹,你自己有病,偏偏要讳病忌医,不肯叫医生治,这不就是神经上的病态么?

繁 哼,我假若是有病,也不是医生治得好的。(向饭厅门走)

朴 (大声喊)站住!你上哪儿去?

繁 (不在意地)到楼上去。

朴 (命令地)你应当听话。

繁 (好像不明白地)哦!(停,不经意地打量他)你看你!(尖声笑两声)你简直叫我想笑。(轻蔑地笑)你忘了你自己是怎么样一个人啦!(又大笑,由饭厅跑下,重重地关上门。)

朴 来人!

[仆人上。

仆人 老爷!

朴 太太现在在楼上。你叫大少爷陪着克大夫到楼上去跟太太看病。

仆人 是,老爷。

朴 你告诉大少爷,太太现在神经病很重,叫他小心点,叫楼上老妈子好好地看着太太。

仆人 是,老爷。

朴 还有,叫大少爷告诉克大夫,说我有点累,不陪他了。

仆人 是,老爷。

[仆人下。朴园点着一枝吕宋烟,看见桌上的雨衣。

朴 (向鲁妈)这是太太找出来的雨衣吗?

鲁 (看着他)大概是的。

朴 (拿起看看)不对,不对,这都是新的。我要我的旧雨衣,你回头跟太太说。

鲁 嗯。

朴 (看她不走)你不知道这间房子底下人不准随便进来么?

鲁 (看着他)不知道,老爷。

朴 你是新来的下人?

鲁 不是的,我找我的女儿来的。

朴 你的女儿?

鲁 四凤是我的女儿。

朴 那你走错屋子了。

鲁 哦。--老爷没有事了?

朴 (指窗)窗户谁叫打开的?

鲁 哦。(很自然地走到窗户,关上窗户,慢慢地走向中门。)

朴 (看她关好窗门,忽然觉得她很奇怪)你站一站,(鲁妈停)你--你贵姓?

鲁 我姓鲁。

朴 姓鲁。你的口音不像北方人。

鲁 对了,我不是,我是江苏的。

朴 你好像有点无锡口音。

鲁 我自小就在无锡长大的。

朴 (沉思)无锡?嗯,无锡(忽而)你在无锡是什么时候?

鲁 光绪二十年,离现在有三十多年了。

朴 哦,三十年前你在无锡?

鲁 是的,三十多年前呢,那时候我记得我们还没有用洋火呢。

朴 (沉思)三十多年前,是的,很远啦,我想想,我大概是二十多岁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在无锡呢。

鲁 老爷是那个地方的人?

朴 嗯,(沉吟)无锡是个好地方。

鲁 哦,好地方。

朴 你三十年前在无锡么?

鲁 是,老爷。

朴 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

鲁 哦。

朴 你知道么?

鲁 也许记得,不知道老爷说的是哪一件?

朴 哦,很远的,提起来大家都忘了。

鲁 说不定,也许记得的。

朴 我问过许多那个时候到过无锡的人,我想打听打听。可是呢个时候在无锡的人,到现在不是老了就是死了,活着的多半是不知道的,或者忘了。

鲁 如若老爷想打听的话,无论什么事,无锡那边我还有认识的人,虽然许久不通音信,托他们打听点事情总还可以的。

朴 我派人到无锡打听过。--不过也许凑巧你会知道。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家姓梅的。

鲁 姓梅的?

朴 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慧,也很规矩,有一天夜里,忽然地投水死了,后来,后来,--你知道么?

鲁 不敢说。

朴 哦。

鲁 我倒认识一个年轻的姑娘姓梅的。

朴 哦?你说说看。

鲁 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贤慧,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

朴 也许,也许你弄错了,不过你不妨说说看。

鲁 这个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可是不是一个,她手里抱着一个刚生下三天的男孩。听人说她生前是不规矩的。

朴 (苦痛)哦!

鲁 这是个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听说她跟那时周公馆的少爷有点不清白,生了两个儿子。生了第二个,才过三天,忽然周少爷不要了她,大孩子就放在周公馆,刚生的孩子抱在怀里,在年三十夜里投河死的。

朴 (汗涔涔地)哦。

鲁 她不是小姐,她是无锡周公馆梅妈的女儿,她叫侍萍。

朴 (抬起头来)你姓什么?

鲁 我姓鲁,老爷。

朴 (喘出一口气,沉思地)侍萍,侍萍,对了。这个女孩子的尸首,说是有一个穷人见着埋了。你可以打听得她的坟在哪儿么?

鲁 老爷问这些闲事干什么?

朴 这个人跟我们有点亲戚。

鲁 亲戚?

朴 嗯,--我们想把她的坟墓修一修。

鲁 哦--那用不着了。

朴 怎么?

鲁 这个人现在还活着。

朴 (惊愕)什么?

鲁 她没有死。

朴 她还在?不会吧?我看见她河边上的衣服,里面有她的绝命书。

鲁 不过她被一个慈善的人救活了。

朴 哦,救活啦?

鲁 以後无锡的人是没见着她,以为她那夜晚死了。

朴 那么,她呢?

鲁 一个人在外乡活着。

朴 那个小孩呢?

鲁 也活着。

朴 (忽然立起)你是谁?

鲁 我是这儿四凤的妈,老爷。

朴 哦。

鲁 她现在老了,嫁给一个下等人,又生了个女孩,境况很不好。

朴 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鲁 我前几天还见着她!

朴 什么?她就在这儿?此地?

鲁 嗯,就在此地。

朴 哦!

鲁 老爷,你想见一见她么?

朴 不,不,谢谢你。

鲁 她的命很苦。离开了周家,周家少爷就娶了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她一个单身人,无亲无故,带着一个孩子在外乡什么事都做,讨饭,缝衣服,当老妈,在学校里伺候人。

朴 她为什么不再找到周家?

鲁 大概她是不愿意吧?为着她自己的孩子,她嫁过两次。

朴 以後她又嫁过两次?

鲁 嗯,都是很下等的人。她遇人都很不如意,老爷想帮一帮她么?

朴 好,你先下去。让我想一想。

鲁 老爷,没有事了?(望着朴园,眼泪要涌出)老爷,您那雨衣,我怎么说?

朴 你去告诉四凤,叫她把我樟木箱子里那件旧雨衣拿出来,顺便把那箱子里的几件旧衬衣也捡出来。

鲁 旧衬衣?

朴 你告诉她在我那顶老的箱子里,纺绸的衬衣,没有领子的。

鲁 老爷那种纺绸衬衣不是一共有五件?您要哪一件?

朴 要哪一件?

鲁 不是有一件,在右袖襟上有个烧破的窟窿,后来用丝线绣成一朵梅花补上的?还有一件,--

朴 (惊愕)梅花?

鲁 还有一件绸衬衣,左袖襟也绣着一朵梅花,旁边还绣着一个萍字。还有一件,--

朴 (徐徐立起)哦,你,你,你是--

鲁 我是从前伺候过老爷的下人。

朴 哦,侍萍!(低声)怎么,是你?

鲁 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

朴 你--侍萍?(不觉地望望柜上的相片,又望鲁妈。)

鲁 朴园,你找侍萍么?侍萍在这儿。

朴 (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

鲁 不是我要来的。

朴 谁指使你来的?

鲁 (悲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朴 (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鲁 (愤怨)我没有找你,我没有找你,我以为你早死了。我今天没想到到这儿来,这是天要我在这儿又碰见你。

朴 你可以冷静点。现在你我都是有子女的人,如果你觉得心里有委屈,这么大年级,我们先可以不必哭哭啼啼的。

鲁 哭?哼,我的眼泪早哭干了,我没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你大概已经忘了你做的事了!三十年前,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你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

朴 从前的恩怨,过了几十年,又何必再提呢?

鲁 那是因为周大少爷一帆风顺,现在也是社会上的好人物。可是自从我被你们家赶出来以後,我没有死成,我把我的母亲可给气死了,我亲生的两个孩子你们家里逼着我留在你们家里。

朴 你的第二个孩子你不是已经抱走了么?

鲁 那是你们老太太看着孩子快死了,才叫我抱走的。(自语)哦,天哪,我觉得我像在做梦。

朴 我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起来吧。

鲁 我要提,我要提,我闷了三十年了!你结了婚,就搬了家,我以为这一辈子也见不着你了;谁知道我自己的孩子个个命定要跑到周家来,又做我从前在你们家做过的事。

朴 怪不得四凤这样像你。

鲁 我伺候你,我的孩子再伺候你生的少爷们。这是我的报应,我的报应。

朴 你静一静。把脑子放清醒点。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是就会忘了么?你看这些家俱都是你从前顶喜欢的动向,多少年我总是留着,为着纪念你。

鲁 (低头)哦。

朴 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每年我总记得。一切都照着你是正式嫁过周家的人看,甚至于你因为生萍儿,受了病,总要关窗户,这些习惯我都保留着,为的是不忘你,祢补我

的罪过。

鲁 (叹一口气)现在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些傻话请你不必说了。

朴 那更好了。那么我见可以明明白白地谈一谈。

鲁 不过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谈的。

朴 话很多。我看你的性情好像没有大改,--鲁贵像是个很不老实的人。

鲁 你不明白。他永远不会知道的。

朴 那双方面都好。再有,我要问你的,你自己带走的儿子在哪儿?

鲁 他在你的矿上做工。

朴 我问,他现在在哪儿?

鲁 就在门房等着见你呢。

朴 什么?鲁大海?他!我的儿子?

鲁 他的脚趾头因为你的不小心,现在还是少一个的。

朴 (冷笑)这么说,我自己的骨肉在矿上鼓励罢工,反对我!

鲁 他跟你现在完完全全是两样的人。

朴 (沉静)他还是我的儿子。

鲁 你不要以为他还会认你做父亲。

朴 (忽然)好!痛痛快快地!你现在要多少钱吧?

鲁 什么?

朴 留着你养老。

鲁 (苦笑)哼,你还以为我是故意来敲诈你,才来的么?

朴 也好,我们暂且不提这一层。那么,我先说我的意思。你听着,鲁贵我现在要辞退的,四凤也要回家。不过--

鲁 你不要怕,你以为我会用这种关系来敲诈你么?你放心,我不会的。大后天我就会带四凤回到我原来的地方。这是一场梦,这地方我绝对不会再住下去。

朴 好得很,那么一切路费,用费,都归我担负。

鲁 什么?

朴 这于我的心也安一点。

鲁 你?(笑)三十年我一个人都过了,现在我反而要你的钱?

朴 好,好,好,那么你现在要什么?

鲁 (停一停)我,我要点东西。

朴 什么?说吧?

鲁 (泪满眼)我--我只要见见我的萍儿。

朴 你想见他?

鲁 嗯,他在哪儿?

朴 他现在在楼上陪着他的母亲看病。我叫他,他就可以下来见你。不过是--

鲁 不过是什么?

朴 他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