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漪由饭厅上,鲁贵一眼看见她,话说成一半,又吞进去。
贵 哦,太太下来了!太太,您病完全好啦?(繁漪点一点头)鲁贵直惦记着。
繁 好,你下去吧。
[鲁贵鞠躬由中门下。
繁 (向萍)他上哪去了?
萍 (莫明其妙)谁?
繁 你父亲。
萍 他有事情,见客,一会儿就回来。弟弟呢?
繁 他只会哭,他走了。
萍 (怕和她一同在这间屋里)哦。(停)我要走了,我现在要收拾东西去。(走向饭厅)
繁 回来,(萍停步)我请你略微坐一坐。
萍 什么事?
繁 (阴沉地)有话说。
萍 (看出她的神色)你像是有很重要的话跟我谈似的。
繁 嗯。
萍 说吧。
繁 我希望你明白方才的情景。这不是一天的事情。
萍 (躲避地)父亲一向是那样,他说一句就是一句的。
繁 可是人家说一句,我就要听一句,那是违背我的本性的。
萍 我明白你。(强笑)那么你顶好不听他的话就得了。
繁 萍,我盼望你还是从前那样诚恳的人。顶好不要学着现在一般青年人玩世不恭的态度。你知道我没有你在我面前,这样,我已经很苦了。
萍 所以我就要走了。不要叫我们见着,互相提醒我们最后悔的事情。
繁 我不后悔,我向来做事没有后悔过。
萍 (不得已地)我想,我很明白地对你表示过。这些日子我没有见你,我想你很明白。
繁 很明白。
萍 那么,我是个最糊涂,最不明白的人。我后悔,我认为我生平做错一件大事。我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弟弟,更对不起父亲。
繁 (低沉地)但是最对不起的人有一个,你反而轻轻地忘了。
萍 我最对不起的人,自然也有,但是我不必同你说。
繁 (冷笑)那不是她!你最对不起的是我,是你曾经引诱的后母!
萍 (有些怕她)你疯了。
繁 你欠了我一笔债,你对我负着责任;你不能看见了新的世界,就一个人跑。
萍 我认为你用的这些字眼,简直可怕。这种字句不是在父亲这样--这样体面的家庭里说的。
繁 (气极)父亲,父亲,你撇开你的父亲吧!体面?你也说体面?(冷笑)我在这样的体面家庭已经十八年啦。周家家庭里做出的罪恶,我听过,我见过,我做过。我始终不是你们周家的人。我做的事,我自己负责任。不像你们的祖父,叔祖,同你们的好父亲,偷偷做出许多可怕的事情,祸移在别人身上,外面还是一副道德面孔,慈善家,社会上的好人物。
萍 繁漪,大家庭自然免不了不良分子,不过我们这一支,除了我,……
繁 都一样,你父亲是第一个伪君子,他从前就引诱过一个良家的姑娘。
萍 你不要乱说话。
繁 萍,你再听清楚点,你就是你父亲的私生子!
萍 (惊异而无主地)你瞎说,你有什么证据?
繁 请你问你的体面父亲,这是他十五年前喝醉了的时候告诉我的。(指桌上相片)你就是这年青的姑娘生的小孩。她因为你父亲又不要她,就自己投河死了。
萍 你,你,你简直……--好,好,(强笑)我都承认。你预备怎么样?你要跟我说什么?
繁 你父亲对不起我,他用同样手段把我骗到你们家来,我逃不开,生了冲儿。十几年来像刚才一样的凶横,把我渐渐地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你突然从家乡出来,是你,是你把我引到一条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路上去。是你引诱我的!
萍 引诱!我请你不要用这两个字好不好?你知道当时的情形怎么样?
繁 你忘记了在这屋子里,半夜,我哭的时候,你叹息着说的话么?你说你恨你的父亲,你说过,你愿他死,就是犯了灭伦的罪也干。
萍 你忘了。那时我年青,我的热叫我说出来这样糊涂的话。
繁 你忘了,我虽然只比你大几岁,那时,我总还是你的母亲,你知道你不该对我说这种话么?
萍 哦--(叹一口气)总之,你不该嫁到周家来,周家的空气满是罪恶。
繁 对了,罪恶,罪恶。你的祖宗就不曾清白过,你们家里永远是不干净。
萍 年青人一时糊涂,做错了的事,你就不肯原谅么?(苦恼地皱着眉)
繁 这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已预备好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又不理我,撇得我枯死,慢慢地渴死。让你说,我该怎么办?
萍 那,那我也不知道,你来说吧!
繁 (一字一字地)我希望你不要走。
萍 怎么,你要我陪着你,在这样的家庭,每天想着过去的罪恶,这样活活地闷死么?
繁 你既知道这家庭可以闷死人,你怎么肯一个人走,把我放在家里?
萍 你没有权利说这种话,你是冲弟弟的母亲。
繁 我不是!我不是!自从我把我的性命,名誉,交给你,我什么都不顾了。我不是他的母亲。不是,不是,我也不是周朴园的妻子。
萍 (冷冷地)如果你以为你不是父亲的妻子,我自己还承认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繁 (不曾想到他会说这一句话,呆了一下)哦,你是你父亲的儿子。--这些月,你特别不来看我,是怕你的父亲?
萍 也可以说是怕他,才这样的吧。
繁 你这一次到矿上去,也是学着你父亲的英雄榜样,把一个真正明白你,爱你的人丢开不管么?
萍 这么解释也未尝不可。
繁 (冷冷地)怎么说,你到底是你父亲的儿子。(笑)父亲的儿子?(狂笑)父亲的儿子?(狂笑,忽然冷静严厉地)哼,都是没有用,胆小怕事,不值得人为他牺牲的东西!我恨着我早没有知道你!
萍 那么你现在知道了!我对不起你,我已经同你详细解释过,我厌恶这种不自然的关系。我告诉你,我厌恶。我负起我的责任,我承认我那时的错,然而叫我犯了那样的错,你也不能完全没有责任。你是我认为最聪明,最能了解的女子,所以我想,你最後会原谅我。我的态度,你现在骂我玩世不恭也好,不负责任也好,我告诉你,我盼望这一次的谈话是我们最末一次谈话了。(走向饭厅门)
繁 (沉重地语气)站着。(萍立住)我希望你明白我刚才说的话,我不是请求你。我盼望你用你的心,想一想,过去我们在这屋子里说的,(停,难过)许多,许多的话。一个女子,你记着,不能受两代的欺侮,你可以想一想。
萍 我已经想得很透彻,我自己这些天的痛苦,我想你不是不知道,好请你让我走吧。
[周萍由饭厅下,繁漪的眼泪一颗颗地流在腮上,她走到镜台前,照着自己苍白的有皱纹的脸,便嘤嘤地扑在镜台上哭起来。
[鲁贵偷偷地由中门走进来,看见太太在哭。
贵 (低声)太太!
繁 (突然抬起)你来干什么?
贵 鲁妈来了好半天啦!
繁 谁?谁来了好半天啦?
贵 我家里的,太太不是说过要我叫她来见么?
繁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告诉我?
贵 (假笑)我倒是想着,可是我(低声)刚才瞧见太太跟大少爷说话,所以就没有敢惊动您。
繁 啊你,你刚才在--
贵 我?我在大客厅里伺候老爷见客呢!(故意地不明白)太太有什么事么?
繁 没什么,那么你叫鲁妈进来吧。
贵 (谄笑)我们家里是个下等人,说话粗里粗气,您可别见怪。
繁 都是一样的人。我不过想见一见,跟她谈谈闲话。
贵 是,那是太太的恩典。对了,老爷刚才跟我说,怕明天要下大雨,请太太把老爷的那一件旧雨衣拿出来,说不定老爷就要出去。
繁 四凤跟老爷检的衣裳,四凤不会拿么?
贵 我也是这么说啊,您不是不舒服么?可是老爷吩咐,不要四凤,还是要太太自己拿。
繁 那么,我一会儿拿来。
贵 不,是老爷吩咐,说现在就要拿出来。
繁 哦,好,我就去吧。--你现在叫鲁妈进来,叫她在这房里等一等。
贵 是,太太。
[鲁贵下,繁漪的脸更显得苍白,她在极力压制自己的烦郁。
繁 (把窗户打开吸一口气,自语)热极了,闷极了,这里真是再也不能住的。我希望我今天变成火山的口,热烈烈地冒一次,什么我都烧个干净,当时我就再掉在冰川里,冻成死灰,一生只热热烈烈地烧一次,也就算够了。我过去的是完了,希望大概也是死了的。哼,什么我都预备好了,来吧,恨我的人,来吧。叫我失望的人,叫我忌妒的人,都来吧
,我在等候着你们。(望着空空的前面,既而垂下头去,鲁贵上。)
贵 刚才小当差进来,说老爷催着要。
繁 (抬头)好,你先去吧。我叫陈妈过去。
[繁漪由饭厅下,贵由中门下。移时鲁妈--即鲁侍萍--与四凤上。鲁妈的年级约有四十七岁的光景,鬓发已经有点斑白,面貌白净,看上去也只有三十八九岁的样子。
她的眼有些呆滞,时而呆呆地望着前面,但是在那修长的睫毛,和她圆大的眸子间,还寻得出她少年时静慰的神韵。她的衣服朴素而有身份,旧蓝布裤褂,很洁净地穿在身上。远远地看着,依然像大家户里落迫的妇人。她的高贵的气质和她的丈夫的鄙俗,好小,恰成一个强烈地对比。
[她的头还包着一条白布手巾,怕是坐火车围着避上的,她说话总爱微微地笑,尤其因为刚刚见着两年未见的亲儿女,神色还是快慰地闪着快乐的光彩。她的声音很低,很沉稳,语音像一个南方人曾经和北方人相处很久,夹杂着许多模糊,轻快的南方音,但是她的字句说得很清楚。她的牙齿非常整齐,笑的时候在嘴角旁露出一对深深的笑涡,叫我们想
起来四凤笑时口旁一对浅浅的涡影。
[鲁妈拉着女儿的手,四凤就像个小鸟偎在她身边走进来。后面跟着鲁贵,提着一个旧包袱。他骄傲地笑着,比起来,这母女的单纯的欢欣,他更是粗鄙了。
四 太太呢?
贵 就下来。
四 妈,您坐下。(鲁妈坐)您累么?
鲁 不累。
四 (高兴地)妈,您坐一坐。我给您倒一杯冰镇的凉水。
鲁 不,不要走,我不热。
贵 凤儿,你跟你妈拿一瓶汽水来(向鲁妈),这公馆什么没有?一到夏天,柠檬水,果子露,西瓜汤,桔子,香蕉,鲜荔枝,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鲁 不,不,你别听你爸爸的话。这是人家的东西。你在我身旁跟我多坐一回,回头跟我同--同这位周太太谈谈,比喝什么都强。
贵 太太就会下来,你看你,那块白包头,总舍不得拿下来。
鲁 (和蔼地笑着)真的,说了那么半天。(笑望着四凤)连我在火车上搭的白手巾都忘了解啦。(要解它)
四 (笑着)妈,您让我替您解开吧。(走过去解。这里,鲁贵走到小茶几旁,又偷偷地把烟放在自己的烟盒里。)
鲁 (解下白手巾)你看我的脸脏么?火车上尽是土,你看我的头发,不要叫人家笑。
四 不,不,一点都不脏。两年没见您,您还是那个样。
鲁 哦,凤儿,你看我的记性。谈了这半天,我忘记把你顶喜欢的东西跟你拿出来啦。
四 什么?妈。
鲁 (由身上拿出一个小包来)你看,你一定喜欢的。
四 不,您先别给我看,让我猜猜。
鲁 好,你猜吧。
四 小石娃娃?
鲁 (摇头)不对,你太大了。
四 小粉扑子。
鲁 (摇头)给你那个有什么用?
四 哦,那一定是小针线盒。
鲁 (笑)差不多。
四 那您叫我打开吧。(忙打开纸包)哦!妈!顶针!银顶针!爸,您看,您看!(给鲁贵看)。
贵 (随声说)好!好!
四 这顶针太好看了,上面还镶着宝石。
贵 什么?(走两步,拿来细看)给我看看。
鲁 这是学校校长的太太送给我的。校长丢了个要紧的钱包,叫我拾着了,还给他。校长的太太就非要送给我东西,拿出一大堆小手饰叫我挑,送给我的女儿。我就捡出这一件,拿来送给你,你看好不好?
四 好,妈,我正要这个呢。
贵 咦,哼,(把顶针交给四凤)得了吧,这宝石是假的,你挑得真好。
四 (见着母亲特别欢喜说话,轻蔑地)哼,您呀,真宝石到了您的手里也是假的。
鲁 凤儿,不许这样跟爸爸说话。
四 (撒娇)妈您不知道,您不在这儿,爸爸就拿我一个人撒气,尽欺负我。
贵 (看不惯他妻女这样"乡气",于是轻蔑地)你看你们这点穷相,走到大家公馆,不来看看人家的阔排场,尽在一边闲扯。四凤,你先把你这两年的衣裳给你妈看看。
四 (白眼)妈不稀罕这个。
贵 你不也有点手饰么?你拿出来给你妈开开眼。看看还是我对,还是把女儿关在家里对?
鲁 (想鲁贵)我走的时候嘱咐过你,这两年写信的时候也总不断地提醒你,我说过我不愿意把我的女儿送到一个阔公馆,叫人家使唤。你偏--(忽然觉得这不是谈家事的地方,
回头向四凤)你哥哥呢?
四 不是在门房里等着我们么?
贵 不是等着你们,人家等着见老爷呢。(向鲁妈)去年我叫人跟你捎个信,告诉你大海也当了矿上的工头,那都是我在这而嘀咕上的。
四 (厌恶她父亲又表白自己的本领)爸爸,您看哥哥去吧。他的脾气有点不好,怕他等急了,跟张爷刘爷们闹起来。
贵 真他妈的。这孩子的狗脾气我倒忘了,(走向中门,回头)你们好好在这屋子里坐一会,别乱动,太太一会儿就下来。
[鲁贵下。母女见鲁贵走后,如同犯人望见看守走了一样,舒展地吐出一口气来。母女二人相对默然地笑了一笑,刹那间,她们脸上又浮出欢欣,这次是由衷心升起来愉快的笑。
鲁 (伸出手来,向四凤)哦,孩子,让我看看你。
[四凤走到母亲前,跪下。
四 妈,您不怪我吧?您不怪我这次没听您的话,跑到周公馆做事吧?
鲁 不,不,做了就做了。--不过为什么这两年你一个字也不告诉我,我下车走到家里,才听见张大婶告诉我,说我的女儿在这儿。
四 妈,我怕您生气,我怕您难过,我不敢告诉您。--其实,妈,我们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就是像我这样帮人,我想也没有什么关系。
鲁 不,你以为妈怕穷么?怕人家笑我们穷么?不,孩子,妈最知道认命,妈最看得开,不过,孩子,我怕你太年青,容易一阵子犯糊涂,妈受过苦,妈知道的。你不懂,你不知道这世界太--人的心太--。(叹一口气)好,我们先不提这个。(站起来)这家的太太真怪!她要见我干什么?
四 嗯,嗯,是啊(她的恐惧来了,但是她愿意向好的一面想)不,妈,这边太太没有多少朋友,她听说妈也会写字,念书,也许觉着很相近,所以想请妈来谈谈。
鲁 (不信地)哦?(慢慢看这屋子的摆设,指着有镜台的柜)这屋子倒是很雅致的。就是家俱太旧了点。这是--?
四 这是老爷用的红木书桌,现在做摆饰用了。听说这是三十年前的老东西,老爷偏偏喜欢用,到哪儿带到哪儿。
鲁 那个(指着有镜台的柜)是什么?
四 那也是件老东西,从前的第一个太太,就是大少爷的母亲,顶爱的东西。您看,从前的家俱多笨哪。
鲁 咦,奇怪。--为什么窗户还关上呢?
四 您也觉得奇怪不是?这是我们老爷的怪脾气,夏天反而要关窗户。
鲁 (回想)凤儿,这屋子我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四 (笑)真的?您大概是想我想的梦里到过这儿。
鲁 对了,梦似的。--奇怪,这地方怪得很,这地方忽然叫我想起了许多许多事情。(低下头坐下)
四 (慌)妈,您怎么脸上发白?您别是受了暑,我给您拿一杯冷水吧。
鲁 不,不是,你别去,--我怕得很,这屋子有鬼怪!
四 妈,您怎么啦?
鲁 我怕得很,忽然我把三十年前的事情一件一件地都想起来了,已经忘了许多年的人又在我心里转。四凤,你摸摸我的手。
四 (摸鲁妈的手)冰凉,妈,您可别吓坏我。我胆子小,妈,妈,--这屋子从前可闹过鬼的!
鲁 孩子,你别怕,妈不怎么样。不过,四凤,我好像我的魂来过这儿似的。
四 妈,您别瞎说啦,您怎么来过?他们二十年前才搬到这儿北方来,那时候,您不是这在南方么?
鲁 不,不,我来过。这些家俱,我想不起来--我在哪见过。
四 妈,您的眼不要直瞪瞪地望着,我怕。
鲁 别怕,孩子,别怕,孩子。(声音愈低,她用力地想,她整个的人,缩,缩到记忆的最下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