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各位都不要议论了。皇上对辽东军事至为焦急,我忝为大臣①,总督援军,应当体谅圣衷,努力尽职;成败利钝,付之天命。我已决定不待明天,提前于今夜二更出发。”他转向中军副将说:“你传令行辕,作好准备,一更站队,听候号声一响,准在二更时候全部出关。”他又叫一位幕僚立即替他草拟奏稿,口授大意说:“微臣跪诵手诏,深感皇上寄望之殷,振奋无似。原择于明日出关,已有密本驰奏。现乃决定提前于今夜二更出关,驰赴宁远。”
①忝为大臣——惭愧地做了朝廷大臣。忝:愧对他人。用为自谦之词。
众人听了,尽皆诧异:仅仅提前一夜,何必更改行期?
洪承畴想得很多,用意甚深,但他不便说出。等到大家散后,他对两三个最亲信的幕僚小声说道:
“你们不知,皇上这一封密旨还没有对我见罪,如果再不出关,下一次密旨到来,学生就可能有大祸临头。现有圣旨催促出关,自不宜稍有违误。学生身为总督大臣,必须遵旨行事,为诸将树立表率。虽只提前一夜,也是为大臣尽忠王事应有的样子。”
一位幕僚说:“张若麒至迟明日可到,不妨等他到了一起出关,岂不很好?”
洪承畴笑一笑,轻轻地摇摇头,不愿说话。
另一幕僚说:“这话很是。等一下张监军,也免得他说大人故意怠慢了他。我看这个意见颇佳,幸望大人采纳。”
洪承畴望望左右,知道屋中并无别人,方才说道:“张若麒年轻得意,秉性浮躁,又是本兵大人心腹。皇上钦派他前来监军,当然他可以随时密奏。皇上本来多疑,所以他的密奏十分可怕。如果我等待他来到以后再起身出关,他很可能会密奏说是在他催促之下我才不得已出关的。为防他这一手,我应该先他起身,使他无话可说。我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说了以后,轻轻一笑,颇有苦恼之色。
几个亲信都不觉心中恍然,佩服洪承畴思虑周密。有人轻轻叹息,说朝廷事就坏在各树门户,互相倾轧,不以大局为重。
一个幕僚说:“多年如此,岂但今日?”
又一个幕僚说:“大概是自古皆然,于今为烈。”
洪承畴又轻轻笑了一声,说:“朝廷派张若麒前来监军在学生已经感到十分幸运,更无别话可说。”
一个幕僚惊问:“大人何以如此说话?多一个人监军多一个人掣肘啊!”
洪承畴说:“你们不知,张若麒毕竟不是太监。倘若派太监前来监军,更如何是好?张若麒比太监好得多啊。倘若不是高起潜监军,卢九台不会阵亡于蒿水桥畔。”
大家听了这话,纷纷点头,都觉得本朝派太监监军,确是积弊甚深。张若麒毕竟不是太监,也许尚可共事。
正说着,中军进来禀报:送旨的太监打算上午去山海关逛逛,午后即起身回京,不愿在此久留。洪承畴吩咐送他五百两银子作为程仪。一个幕僚说,这样一个小太监,出一回差,送一封圣旨,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见到皇上,送他二百两银子就差不多了。
洪承畴笑一笑,摇摇头说:“你们见事不深。太监不论大小,都有一张向宫中说话的嘴。不要只看他的地位高低,须知可怕的是他有一张嘴。”
这时,张游击将军从红瓦店飞马回来,禀报刘先生快要到了。洪承畴点点头,略停片刻,便站起来率领幕僚们下楼,迎上岸去。
这位刘先生,名子政,河南人,已经有六十出头年纪。他的三绺长须已经花白,但精神仍很康旺,和他的年纪似不相称。多年的戎马生活在他的颧骨高耸、双目有神的脸上刻下深深的皱纹,使他看上去显然是一个饱经忧患和意志坚强的人。看见洪承畴带着一群幕僚和亲信将领立在岸上,他赶紧下马,抢步上前,躬身作揖。洪承畴赶快还揖,然后一把抓住,说道:“可把你等来了啊!”说罢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