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约一刻钟,一阵马蹄声来到接官厅大门外停下。李镇中赶快站起来,不觉说道:“来了!”他正要出迎,却有一个军官匆匆进来,几个亲兵都留在大门外。一看不是客人,李镇中不觉一笑,说:
“原来是张将军!”
这位张将军和洪承畴是福建同乡,新来不久,尚没有正式官职,暂时以游击衔在中军副将下料理杂事。他同李镇中见过礼后,坐下问道:
“客人今天早晨能赶到么?”
李嵩说:“他是连夜赶路,按路程说,今早应该赶到才是。”
“制台大人急想同这位刘老爷见面,所以老先生走后不久,又差遣卑将赶来。制台大人吩咐,如果刘老爷来到,请在此稍作休息,打尖之后,再由老先生陪往山海关相见。卑将先回去禀报。”
“怎么要刘老爷先进城去?制台大人不是在澄海楼等候么?”
“制台大人为选定明日一早出关,今日想巡视长城守御情况,所以决定一吃过早饭就到山海关城内,等见了刘老爷之后,即便出关巡视。”
李嵩感叹说:“啊,制台为国事十分操劳,一天要办几天的事啊!”
张将军又问道:“这位刘老爷我没有见过,可是听制台大人说,目前局面,战守都很困难,有些事情想跟刘老爷筹划筹划。这刘老爷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老先生可知道么?”
李嵩慢慢地说:“我也只见过一面。听说,此人在关外打了二十年的仗,辽阳一仗①几乎全军覆没。他冲出重围,仍在辽东军中,总想有所作为。不意又过数年,局面毫无转机,他忿而回到关内。从此以后,他对辽东事十分灰心,在北京每与人谈到辽事,不免慷慨流涕。他曾屡次向朝廷上书,陈述救辽方略,但是朝廷并不采纳。朝廷上的门户之争是那么激烈,他已经看透,无能为力,后来就隐居在西山一个佛寺里边,听说是卧佛寺,在那里注释兵法。我们总督大人离北京以前,偶然到卧佛寺去,遇见了这位刘老爷,平日已闻其名,一谈之下,颇为倾心。此后就几次约他到北京城内公馆里住下深谈,每次都谈到深夜。总督大人几次请刘老爷来军中赞画军务。这位刘老爷执意不肯,说是他已经年过花甲,对国家事已经灰心。最近因为咱们大人就要出关,却解锦州之围,特意写了一封十分恳切的书信派人送往刘老爷处,邀他务必来山海关一晤,商谈今后的作战方略。刘老爷这才答应前来。几天前已经从北京起身了,天天向这里赶路,前天到了永平,听说我们大人明天就要离开山海关,就只好日夜赶路。”
①辽阳一仗——此事发生在明熹宗天启元年三月。明军先失沈阳,继失辽阳。
“哦!原来是这么重要啊,难怪总督大人今天天不明就起来,连连问派人去迎接没有。我们说,李老爷已经去了。立刻又派我来,真是巴不得马上跟他见面。”
正说着,外面又是一阵马蹄声。他们停了谈话,侧耳谛听。李嵩向仆人说:
“快看看!是不是客人到了?”
一月以前,洪承畴从永平来到山海关,他的行辕就扎在山海关城外靠着海边的宁海城中。这里是长城的尽头,宁海城就紧挨着长城的东端。它一边临海,一边紧靠长城,是为防守长城和山海关而建立的一个军事堡垒。洪承畴因为山海关城内人马拥挤,所以将行辕移出来,设在宁海城中。现在宁海城的民房都占尽了,官房也占尽了,仍然不够住,又在城内城外搭起了许多军帐。他的制标营有两千五百名骑兵和步兵,大都驻扎在宁海城内外,也有一部分驻扎在山海关的南翼城。他自己近来不住在他的制台行辕,却住在澄海楼中。这澄海楼建筑在海滩的礁石上,没有潮水的时候,楼下边也有水,逢到涨潮,兼有东风或南风,更是波涛汹涌,拍击石基,飞溅银花。然而波涛声毕竟不像城内人喊马嘶那么嘈杂,也不是经常都有,所以他喜欢这个地方多少比较清静,且又纵目空旷,中午也很凉爽。从澄海楼到宁海城相隔大约不到半里路,有桥梁通到海岸。桥头警戒很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在澄海楼的东边、南边、西边,不到五十丈远,有一些带着枪炮和弓弩的船只拱卫着这个禁区。更远处约摸有一二里路,又是好多船只保卫着澄海楼向海的三个方面。
半个月来,从洪承畴的外表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他照旧治事很勤谨,躬亲簿书,每日黎明即起,半夜方才就寝,但他的心中却埋藏着忧虑和苦闷。他之所以离开行辕,住在澄海楼,也可能与他的内心苦闷有关。但是他自己不肯泄露一点心思,仅是幕僚中有人这么猜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