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重新在中极殿稍停时候,他的心情忽然变得十分沉重。虽然他刚才对着阁臣们说大局如何变好,但是他明白历年来他产生过无数希望都像空中缥缈的海市蜃楼,眨眼化为乌有,而眼前仍然横着一个没法处理的破烂与荒乱世界。他又想着自己刚才向辅臣作了一揖,说的那几句“尊师重道”的话,确实像古时的“圣君明王”,必会博得臣民们的大大称赞,也将被史官大书一笔。但同时他也暗想,这些辅臣们没有一个能够替他认真办事的,将来惹他恼了,免不了有的被他削职,有的下狱,有的可能受到延杖,说不定还有人被他踢死!……
他不停地胡思乱想,竟忘从宝座上起身了。一个太监走到他的脚前跪下,用像女人般的声音怯怯地奏道:
“启奏皇爷,该起驾回宫了。”
“啊?”崇祯好像乍然醒来,一面起身一面向一个司礼监秉笔太监轻轻地问:“杨嗣昌和河南巡抚可有什么新的军情奏报?”
司礼太监躬身回答:“请皇爷放心。杨嗣昌在四川剿贼得手,无新的奏报。河南平静无事,所以地方官也没有军情急奏。”
他自言自语说:“啊啊,没有奏报!河南平静无事!”
被称为东京开封的这座古代名城,当李闯王兵临洛阳城下时候,正在过着梦境一般的早春。杏花正开,大堤①上杨柳的柔条摇曳,而禹[yǔ]王台和繁塔寺前边的桃树枝上都已经结满花苞,只待春风再暖,就要次第开放。这是开封城最后一个繁华的早春。不久,战火就烧到开封城下。连经三次攻守战役,开封就毁灭了,当年这座城市的面貌就再也看不见了。
①大堤——即护城堤,距城三里。
自从金朝于公元1161年迁都开封之后,用力经营,虽没有恢复北宋的旧观,但在长江以北,它要算最大最繁华的都市了。又经过七十三年,到金朝被元朝灭亡时候,因为金哀宗事先逃到蔡州(今汝南),所以开封虽然也遭到战争破坏,但尚不十分严重。当然,它从此不再作为一个国家的首都,也不能保持昔日的气象和规模。在元、明两朝交替的当口,徐达兵至陈桥,元朝的守将不战而降,使这座名城未遭受兵火破坏。朱元津将他的第五子朱橚封在开封,称为周王,将北宋的宫城建为周王府。从明初到此时,又经过将近三百年没有战争,开封城内一直是歌舞升平。它位居中原,黄河离北门只有七八里,从睢州通往南方的运河大体上仍旧可以通船,有水陆交通之便,所以商业繁盛,使西安远远地落在它的后边,洛阳更不能同它相比。近几年来,因为各州、府、县受战乱摧残或严重威胁,有钱的乡绅大户逃来省城的日多,更使开封户口大增,大约有百万人口,而市面也更加繁华。
上自周王府,下至小康之家,今年的新年仍然在欢乐中度过。除夕开始,满城鞭炮不断,到元旦五更时更加稠密。天色刚麻麻亮,周王拜天之后,率领各位郡王、宗人、仪宾①、文武官员,在承运门拜万岁牌。礼毕,转到存信殿,坐在王位上受朝贺。贺毕,赐宴。此后,诸王贵戚,逐日轮流治宴,互相邀请,直到灯节,并无虚日。第二代周王名朱有炖,溢号宪王,会度曲填词,编写了许多剧本,府中养了男女戏班,扮演杂剧、传奇,在全国十分有名。如今周王府中的声技之盛虽然不如前代,但仍为全国各地王府所不及。从破五以后,每日从黄昏直到深夜,王府中轻歌曼舞不歇,丝竹锣鼓之声时时飘散紫禁城外,正如一首大梁人的诗中所说的:“宫中日夜闻萧鼓,记得宪王新乐府。”偏偏从初一到破五,接连下两次大雪,街巷中冻死了不少逃荒的灾民和本地饥民,麇集在繁塔寺(那里设有施粥厂)附近的灾民冻死更多。每日讨饭的饥民络绎街巷,啼饥号寒之声不绝于耳。但是这情况并非今年所独有,大家习以为常,所以并不妨碍汴梁的繁华,更不妨碍王府、乡宦和有钱人家的新年欢乐。
虽然李自成来到豫西以后连破几十个山寨,平买平卖,开仓放赈,饥民从之如流,人马迅速壮大,这一类消息不断地传到开封,但是开封人并没有特别重视,也不肯信以为真。特别是王府、官府和乡绅大户,更不相信。他们不相信的理由是:第一,李自成连一座城池也没有破过,可见他的兵力微不足道;第二,他们说,李自成始终徘徊于豫西山中;不敢向灾情略轻的豫中平原来,足见其无力“蹂躏”中原。到了十二月中旬,关于李自成的真实消息逐渐被开封所知,不仅有地方府、州、县官的火急禀报每日飞进省城,还有士绅的很多求救书信,尤其是红娘子破了杞县和李信兄弟往豫西去投李自成,这才引起了巡抚和布、按各衙门的重视。但经封疆大吏们商议之后,都同意巡抚李仙风和布政使梁炳的主张,暂时不向朝廷如实奏闻,免得皇上不但不会派来救兵,反而会降一道严旨,限令他们将李自成火速剿灭。
①仪宾——明制,亲王和郡王的女婿称为仪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