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府,这个古代的战略要冲,连结豫、秦、楚三省的枢纽地带,在当时同其他七府比较,首先一点是兵祸最为深重。远在崇祯九年冬天,王家帧以兵部左侍郎受命为“剿贼总理”,到了南阳,向崇祯上了一封报告南阳灾荒的奏疏。关于官兵为祸,这位明朝的统兵大臣写道:“若夫兵之害民,尤甚于盗。”又说:“以法言之,今之天下在在无法,而行间为甚。官则既怕死而又要钱,兵则既毒民而又和贼①。”对于过境官兵的供应,是地方上十分沉重的负担。奏疏中说:“至于官兵所至,寇或暂避,而兵复流连,又经旬日旬月②不去。其刍精之给,米则官价每斗七分,而本县以五百钱籴而给之;豆则官价每斗六分,而本县以三百钱籴而给之。”这是王家桢引用一位知县的呈文中的话。假定当时南阳银价是八百钱一两,可见军中所规定的米、豆官价和地方官府的实购价相差八九倍。这差价都出在百姓身上,都是在田赋和各种田赋附加之外的临时杂派。豪绅大户有权有势,田赋和各种杂派照例多由农民和中小地主负担,促使地主阶段内部激烈分化;而农民尤其受双重剥削,没法存活。再加上蝗、旱天灾和官兵奸掠烧杀,使农村生产破坏惨重,人口锐减。奏疏中引用一个知县的呈报说:“以故民甘攘夺,田皆荒芜。职每出郭,见有扫草子者、剥树皮者。婴儿弃于道旁,甫听呱呱,旋为人割而食者。其村镇,则有一街房屋烧毁强半者;有屋徒四壁,无人居住者。间有数人从破屋而出,则菜色鸠面,竟似鬼形者。其道路,则蒿莱蓊塞,行数十里无一人烟者。”又过四年,到了李自成从郧阳山中驰人南阳府境内时候,这种社会惨象更有发展,给他提供了更加有利的条件。
①和贼——又称“和仗”。明末官军纪律败坏,有时遇到兵力较少的农民军,贪贿放走,名叫“打和仗”。
②旬月——整一月或十个月都可以叫做旬月。此处指前者。
当时响应李自成号召而纷纷参加起义的饥民,以受压迫和剥削最深、生活处境最惨的农民为主体,也包括一部分无权无势的、许多年来在天灾人祸(所谓人祸,包括官府敲剥、豪强大户的兼并和欺凌、以及兵荒战乱)交相煎迫下破了产的小地主之家的青壮年男子,还包括失了业的、没法活下去的小商小贩小手工业主、各种工匠和矿工等等。中等地主,一部分也破了产,大部分濒于破产,只有少数在城市和山寨中依附官府和土豪大户作恶而处境较好。这一个阶层由于闯王的来到,更加激烈地动荡和分化,一部分在山寨和城池中成为抵抗义军的中坚力量,一部分开始心向闯王。这后一部分在当时还人数很少,只是开端,不久以后随着李自成所领导的革命事业迅猛发展,人数很快增多。现在拥护李自成的群众比过去有了较广阔的社会阶层。
在闯王进人河南之前,南阳各县的饥民到处结为杆子,大杆子几千人,小杆子几百人。如今闯王来到,纷纷闻风来投。李自成将那些诚心投顺和甘愿遵守军纪的杆子收容,裁汰了老弱,编在各营之内。不过十天光景,已经发展为五万人以上的大军,声势大振。由于兵力骤然强大,将士们渴望攻破城池,连袁宗第等几位重要将领也忍耐不住。下边将士们一方面推动几位大将向闯王建议攻这座那座城池,一方面也在看见闯王时直接提出请求。李闯王的军纪虽然森严,但在当时上下级的关系并不森严,连小头目也敢同闯王谈话。那些新投顺的大小头目,原是本地穷苦百姓,世世代代对于盘踞在府、州、县城中的官、绅、大户、书吏、衙役等等人物,看成了骑在百姓头上的凶神恶煞,恨之刺骨,如今看见城墙照旧,衙门照旧,监狱照旧,官、吏、衙役照旧,一部分没有迁往山寨中躲避的绅衿、大户照旧,他们要攻破城池的心情特别强烈。刘宗敏看见几万将士如此破城心切,也不禁心动起来。老营刚驻扎白土岗时,有几起从裕州和南召来的百姓,控诉州县官如何酷虐,豪绅如何凶暴,如何官绅合起来鱼肉平民,要求义军前去破城,解救小民。这些百姓,都由刘宗敏代闯王接见。随后,他向闯王说:
“闯王,老弟兄和新弟兄都想攻破几座城池,杀了城中官绅,放火烧了衙门、监狱,以泄心头之恨。群情难违,再压下去将士们的这股劲头也不好。况且百姓们也纷纷请求,望我们除暴安民。闯王,你看,咱们放手干一下,下令攻破几座州、县城池如何?”
李自成不觉一笑,说:“好家伙,连你也忍耐不住啦!”
宗敏说:“南召县就在手边。咱们的将士背后议论:这个南召知县民愤大极啦,为啥闯王不下令破城,杀了他为民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