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一想,黄道周是个大儒,确实不是少正卯一类人物,所以尽管十分震怒,却是表现了破天荒的容忍,打算把道周喝退出朝,再议他一个罪名,贬他到几千里外去做个小官,永远不叫他重回朝廷。他怒视着道周,厉声喝道:
“黄道周出去!”
黄道周叩头起来,两腿酸麻,艰难地扭转身,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去。崇祯望着他的脊背,想着自己对国事万般苦撑竟不能得他这样的大臣谅解,不由得叹口气,恨恨地说:
“黄道周一生学问,只学会一个‘佞’字!”
道周立刻车转身,重新跪下,双手按地,花白的长须在胸前索索战抖。他沉痛而倔强地说:
“皇上说臣只学成一个‘佞’字,臣愿把‘忠、佞’二字对皇上剖析一下。倘若说在君父前独立敢言算是佞,难道在君父前谗谄面谀为忠么?忠佞不别,邪正淆矣,如何能做到政事清明!”
“你不顾国家急难,不思君父忧劳,徒事口舌之争以博取敢谏之名,非‘佞’而何?”
“陛下所信者惟杨嗣昌。先增剿炯,继增练饷,均嗣昌所建议。嗣昌对东虏不知整军经武,大张挞伐,只一味暗中求和。他举荐陈新甲为本兵,实为继续向东虏议和计。似此祸国殃民,欺君罔上之人,而陛下宠之,信之,不以彼为佞臣。臣读书一生,只学会犯颜直谏,并未学会逢迎阿谀,欺君罔上,竟被陛下目为佞臣。……”
崇祯大喝道:“给我拿了!如此狂悻,拿下去着实打!”
登时上来几个锦衣力士将黄道周从地上拖起来,推了出去。崇祯拍着御案咆哮说:
“着实打!着实打!”
满朝文武都震惊失色,战栗不止,连平日与黄道周毫无来往的人们也害怕他今天会死于廷杖①之下。黄道周被踉跄地拖出午门,摘掉朝冠,扒掉朝服,推倒在地。他想着自己死于廷杖之下不足惜,可惜的是大明的国运不可挽回了。于是他挣扎着抬起头来,向午门望一眼,没有说别的话,只是喘着气呼喊两声:
①廷杖——明朝皇帝往往在朝廷殿阶下用棍子打朝臣,名叫廷杖。中叶以后,行刑处移到午门外边。
“天乎!天乎!”
从文班中慌忙走出一人,年约四十多岁,中等身材,身穿六品文官的鹭鸶补服,到御案前一丈多远的地方跪下,叩个头,呼吸急促地说:
“乞皇上姑念黄道周的学问、操守为海内所钦,今日在皇上面前犯颜直谏,纯出于忠君爱国赤诚,宽饶了他。倘若黄道周死于杖下,反而成就了他的敢谏之名,垂之史册亦将为陛下圣德之累。”
崇祯认得他是户部主事叶廷秀,厉声说:“黄道周对君父狂悖无礼,杀之不足蔽其辜。你竟敢替他求情,定是他的一党!”
叶廷秀叩头说:“臣与黄道周素不相识。”
“胡说!既敢为他求情,必是一党。拿下去着实打!”
不容分辩,叶廷秀登时被锦衣拿了,拖往午门外边。叶廷秀因在户部做官,对于农村崩溃情形知道较深,平日较一般朝臣头脑清醒。本来他想趁机向皇上陈述他对国事的看法,竟然连一点意见也没有来得及说出口来。
左都御史刘宗周由于职掌都察院,对朝廷敝政知道得较多且深,又因不久前从他的故乡绍兴来京复职,沿途见闻真切。处处灾荒惨重,人心思乱,以及山东和江北各地农民起义势如燎原,给他的震动很大,常怀着危亡之感。现在文武百官都吓得不敢做声,他一则不愿坐视大明的江山不保,二则想着自己是左都御史,不应该缄口不言,于是迈着老年人的蹒跚的步子走出班来,跪下叩头。他还没有来得及张嘴说话,崇祯愤愤地问:
“你是想替他们求情么?”
刘宗周回答说:“叶廷秀虽然无罪,但因为他是臣的门生,臣不敢替他求情。臣要救的是黄道周。道周于学问无所不通,且极清贫,操守极严,实为后学师表。臣知陛下对道周并无积恨在心,只是因他过于憨直,惹陛下震怒,交付廷杖。一旦圣意回转而道周已死于廷杖之下,悔之何及!”
“黄道周狂悖欺君,理应论死!”
“按国法,大臣论死不外三种罪:一是谋逆,二是失封疆,三是贪酷。道周无此三罪。此外,皇上平日所深恶痛绝者是臣工结党,而道周无党。道周今日犯颜直谏,是出自一片是非之心,如鲠在喉,不得不吐,丝毫无结党之事。如说道周有党,三尺童子亦不肯信。臣与道周相识数十年,切知他实在无党。”
“今日不打黄道周,无法整肃朝纲。你不必多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