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来种种天象示警,不必细举,愚弟单谈日变。盖日者,君也。单看两年多来的日变非常,明朝的国运可知。前年辛丑朔①,日蚀。虽说日蚀不为灾②,惟正月朔为三朝之会③,非一般日蚀可比。自春秋迄今,两千余年来正月朔日蚀共二十八次,应验者约二十次。正月辛丑朔日蚀共有三次,全皆应验。西汉惠帝七年正月辛丑朔,日蚀,应在惠帝失政,诸吕乱朝。哀帝元寿元年正月辛丑朔,日蚀,应在哀帝夭折,王莽篡国。至崇祯十年正月朔日又是辛丑,且又日蚀,是为一千八百年间第三次正月辛丑朔日蚀了。小民于大年初一,毁坏一件器物尚且畏惧,认为不祥之兆,况日蚀之祸应在一国之主!”
①辛丑朔——大年初一是辛丑日。
②日蚀不为灾——这是近古的观念。在上古和中古,日蚀被认为是严重的灾变。
③三朝之会——“朝”读止zho。正月初一早晨,古人称为“三朝”或“三朝之会”,因为正月为一岁之朝,初一为一月之朝、早晨为一日之朝,故称“三朝”。
李自成轻轻点头,感到无限鼓舞。停一停,牛金星接着说道:
“天变非常,崇桢自己何尝不怕?去年六月间今上在中极殿亲自策试①廷臣七十余人,策题就写着‘年来天灾频仍,今夏旱益甚,金星昼见五旬,四月山西大雪’等话。金星又名太白,为西方金之精②,白帝之子,主兵象,昼见则有刀兵之危。何况是昼见五旬之久!”
①策试——封建时代向臣下或举子们考试关于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的重大问题,叫做策试。被试者用文章或口头回答,叫做“对策”。
②为西方金之精——按照古代的五行说,西方属金,其色白,所以金星又称太白,被认为是“白帝之子”。白帝是五天帝之一,为西方之神。
“这太白昼见的凶兆,自然是已经应验了。”李自成说,为避客人的名讳,不提金星二字。
“岂但太白昼见?”牛金星又接着说:“去年春天,白虹①与赤气贯日。去年二月朔,日色无光,众星昼见。今年正月朔,北京城天色阴惨,连日风霆。还有,去年十月初五,我在北京亲见日中有大黑子,又有黑气与日摩荡,俨然如同两日。夫白虹为兵象,赤气为血,日者君也。白虹与赤气贯日,则人君有刀兵之危。日中有黑子,两日并出,皆亡国之兆。”
①白虹——古人所说的白虹就是一道白色云气。他们认为“白虹贯日”是兵凶征兆。
李自成说:“既然天象如此,我们闹腾着就更有劲了。商洛山中地瘠民寡,请问,下一步兵往何处为好?”
牛金星拈着胡须想了一下,说:“以陕西形势而论,关中最好,汉中次之。但目前夺取西安不易,无法据守关中,纵令袭破西安,亦必受四面围攻。汉中偏在一隅[yú]。倘若据守汉中,则蜀兵攻其南,秦兵攻其北,楚兵溯汉水而上,也是坐待挨打之势。盖古今形势大不相同,对地利须要活看。楚、汉相争时,汉高祖先据汉中,还定三秦①,将汉中与关中连成一片,故能东出成皋,与项羽争夺天下。今日情势,根本不同,这着棋是不能走的。东汉末年,张鲁利用关中与中原战乱不息,刘璋暗弱,故能据守汉中三十年,然也是局促无所作为,终降曹操。纵览目今天下大势,俟我军元气恢复之后,应以东出宛、洛,驰骋中原为上策。”
①还定三秦——秦亡后,项羽将关中分为三个地方,分封秦的三个降将,所以后来关中也称三秦。刘邦被项羽封为汉王,从关中移驻汉中;后来打回关中,消灭了三个降将,所以是“还定三秦”。
闯王击掌称好,说:“没料到先生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这天夜间,闯王同牛金星一直谈到鸡叫以后才各自就寝。但他们都睡不着。自成的睡不着是因为过于兴奋,恨与牛金星相见太晚。当两三天前改变原议,由他亲自率领诸将远去蓝关附近迎接时,袁宗第和李过都认为他未免有些谦恭过火,劝他留在山寨。他当时责备他们说:“难道怕失我闯王身份?你们以为单靠盘马弯弓、拿刀弄杖就能够打下江山么?刘邦倘若没有用张良、陈平、萧何这班人尽心辅佐,也不容易建立西汉基业。咱们目今正是惨败之余,人家牛先生肯屈驾前来,不用咱们三顾茅庐,难道我还不中途相迎,以表诚意!”如今看来,这位牛先生实在值得他隆重远迎。但是他又怕牛金星不肯留下。至于金星的睡不着不仅是因为太兴奋,也因为考虑着是否留下的问题。在后半夜,闯王虽未直说,却已经几次流露出要留他的意思了。
在来到商洛山中之前,牛金星总担心李自成不能把他当“国士”看待,受不到尊敬,另外也怀疑自成会真像尚炯听称颂的那样。来到商洛山中以后,这一些顾虑都一扫而光了。原来他打算同闯王暂时做布衣之交,等待将来再看。经过这一夜畅谈,特别是自成已经流露出挽留之意以后,他知道他要么就入伙,要么就断然拒绝,不容许他想下水又怕湿脚。想着自己不甘心老死蓬蒿,想着半生落拓,受人欺负,几乎死于贪官、土豪与狱吏之子,又想着自己的远大抱负,李自成的对他重视,以及明朝的种种亡国之象,他觉得还是下狠心入伙的好。忽然想起来在北京时他占的“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之卦,给他平添了许多勇气。他想,别说是“飞龙在天”,即令是“见龙在田①”,也是飞黄腾达之象,他对《易经》是背得烂熟的。这时好像自言自语一般,不知不觉地背出来孔夫子对这一卦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