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是我的兄弟更不可轻饶。杀吧,杀吧!”自成低声回答说,心中酸痛,声音有些打颤,同时在心中骂道:“为什么这事情偏出在恩子身上?该死!”
田见秀在一旁说:“你多想一想,打他几百皮鞭也是一个办法,可不杀就不杀。老尚说得很是:千兵易得,一将难求。”
这一夜,李自成为这事十分难过,不能成眠。有时在他的眼前出现的是拖着鼻涕、在灰堆中同群儿嬉戏的小恩子,忽而一变,出现在眼前的是衣服破烂、面黄肌瘦的一个少年,又顽皮又害羞地缠磨着高桂英,恳求说:“二嫂,你替我求求二哥,带我出去吧,我要随二哥一起打江山!”这后一个印象是崇祯五六年间的事情,那一次自成率人马回一趟米脂故乡,把鸿恩和村中一大群青少年子弟们带了出来。从那时起,鸿恩在自成的培养下成长起来,变成了一员青年猛将。他在童年时代就跟着村中大人们练习枪法,后来又得到刘芳亮的用心指教,武艺大进,立了许多功,流过许多血,死过几死!……
许许多多往日的印象,在这不安的一夜中都活灵活现地浮现眼前。一段二十年前的往事,也忽然记起来了。那时五婶,即鸿思的母亲,刚刚守寡,带着吃奶的鸿恩给艾举人家中帮工,而自成给艾家放羊。一个秋天的黄昏,自成把羊群赶回羊圈,发现一只羊走失了,不敢吃饭,回头跑往山中寻找。他在荒凉的山谷中找了很久,毫无踪影。他急得哭着,跑着,叫着,直到天色黑得看不见路,仍然不敢回去,只好藏在一个山洞中,等待天明以后再找。虽然他明知山中有很多狼,但他宁肯躲在山洞中受冷,受饿,给狼吃掉,也不愿回去再受主人的辱骂和鞭打。因不愿惹父母生气,他也不肯回自己家去。
当吃晚饭的时候,五婶没有看见自成,还以为他大概有什么事回自己家里去了,等到了二更天气,不见他回羊圈睡觉,感觉诧异,仔细一问,听人说他好像往山中找羊未回,不禁大惊,丢下鸿恩就往自成的家里跑。过了一顿饭工夫,一大群人打着灯笼火把奔往荒山中寻找自成。自成坐在山洞里,撅着嘴,含着泪,紧握一把防身护体的短刀,看着散乱在山头上和山谷中的灯笼火把,听着不断的大声呼唤,只不做声。后来灯笼火把和喊声愈来愈近,他听见母亲和五婶用半嘶哑的哭声呼唤着他的乳名:“黄来儿!黄来儿!……”到这时,自成再也忍耐不住,走出山洞,答应一声:“哎!”五婶走在母亲前边,先扑到他面前,把他揽到怀里,边责备边哭了起来……
从那时起大约过了十三四年,李自成成了一位有名的起义军首领,在高迎祥手下号称闯将,回到故乡,鸿恩也长成了一个少年,当他率领人马离开家乡时,两鬓斑白的五婶颤巍巍地拉着他的袖子,仍然唤着他的乳名,含着眼泪,哽咽着叮咛说:
“黄来儿,你五婶二十八岁守寡,吃尽了苦,总算把小恩子抚养成人了。如今让他跟你去,……只要他跟着你,五婶就放心了。”
李自成从床上霍地坐起,匆匆穿好衣服。天色已经黎明了。他没像往日一样到院中打拳、击剑,也没骑马去村外看将士早操,而是背着手走往村边的小树林中,踏着落叶和严霜走来走去。几个亲兵知道他心情不好,只站在树林外边警卫。
李过在夜间见到了田见秀,知道闯王下狠心斩鸿恩的成分很大,急得坐卧不安,通宵未眠。鸿恩也托人给他带信,要他讲情。他刚才骑马来到闯王住的寨内,先去看了鸿恩,随即来这里寻找闯王。当他轻脚轻手走近自成时,自成已经明白了他的来意,用责备的口气问:
“你早晨不到校场去,来见我有什么事?”
李过胆怯他说:“二爹,我十二爹的事……”
“你是来替他讲情的么?”自成截住说,严厉地望着侄儿。
“我,我……我不敢替他求情。不过自从起义以来,咱们李家已经死了几十口人……”
“补之!”自成挥一下手,不让李过说下去。“你不懂!倘若是别人犯了同样的罪,我还可以不斩。我的兄弟和子侄们不管谁犯了这样罪,非斩不可,这道理你不明白?”
李过默默地点了一下头,鼻孔发酸,眼睛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