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氏说:“是的,书上说‘铠甲生虮虱’,妾虽然没有见过,也可以想到那种辛苦,但愿子孙万代永远不要忘记皇爷创业艰难。”
李自成听了窦氏的话,忽然想着他的江山不知是否能够坐定,传之子子孙孙,不觉心中更加沉重,叹了一口气。
窦氏说:“宫女们已经准备了温水,请皇爷沐浴更衣。”
李自成像一般北方边塞人一样,没有洗澡的习惯,可是现在一则身上确有不少虱子、虮子正在咬他,咬得皮肤很痒,二则马上要换通身里外的衣服,召见群臣,所以就立刻同意沐浴。沐浴之后,他吩咐免去平时用膳的礼仪,免去奏乐,只叫窦氏陪侍,另有两个宫女服侍,吃了简单的午膳。
他疲倦已极,一嗽完口,就脱掉外边衣服,倒在御榻上睡觉。刚躺下去时,背褥和枕上的香气使他心旌摇动,看了看在榻前小心伺候的窦妃。窦妃看见他的眼神,赶快使眼色命宫女们退出,自己来到御榻边上坐下,同时放下一半帐门,怀着胆怯和含羞的心情,等候着李自成的一句话或一个暗示。李自成握着她的手,注目看她片刻,忽然想到在山海关的惨败,大部分将士的伤亡,心中一阵刺痛。又想到几天后就要退出北京,对眼前这一位美人如何安置……
窦氏不知道如何是好,禁不住望着李自成的眼睛。随即她看出他眼神的变化:刚才那种温存的爱怜的神采突然消逝,换成了冷冰冰的眼神。而且他好像非常困倦。她明白自己该走了,让皇上安静地睡一觉,休息精神。于是她强露微笑,轻轻抽出那一只刚才被皇上紧握着的手。她又向李自成看一眼,发现他双眼已经朦胧,不再望她。于是她轻轻站起来,离开御榻。遵照李自成平日不喜欢放帐子的习惯,把刚才放下的半边帐门重新挂起,不出一点声音,悄悄地走出去。不料李自成忽然半睁开眼睛,说道:
“记着,交申时将我叫醒。”
窦妃赶快回身,恭敬地回答:“遵旨,交申时将陛下叫醒。”
李自成很快地沉沉入睡。
他做了许多凶梦:梦见崇祯十三年入豫以前的流窜生活;梦见慧梅跪在面前哭泣;梦见王长顺进宫见他,劝他快走。他问道:
“长顺,我怎么很久没有看见你?”
王长顺激动地说:“自从皇上做了文武大元帅,我就不容易见到皇上。后来皇上做了新顺王,我这个老马夫更不容易见到你了。现在你是皇上,我连进宫来也不容易。今日见到你是因为你在山海关打了败仗。”
李自成也觉得心中很不好过,说:“你劝我快走,什么意思?难道我就不能再战么?”
王长顺说:“如今你手下兵也少了,将也少了,千万不能在这北京作战,赶快走吧。”
李自成问道:“长顺,你是我的老人,十几年忠心耿耿跟随着我。现在许多人都不敢跟我说实话了。你对我说句实话:我还能够打胜仗么?”
王长顺噙着眼泪说:“皇上,你听我说,局面不同了。以前老百姓盼着你救他们,可是自从你当了文武大元帅,老百姓没有享过一天安生的日子。你到处打仗,征兵征粮,老百姓仍然是遍地荒芜,原来盼望的好日子都落了空。你能不能再打败敌人,我怎么能说呢?总之在北京不要停留,赶快乘敌人没有追到,你离开北京走吧,走吧。”
说到这里,王长顺忽然哭了起来。李自成叹口气,挥手让他退走。王长顺走出行宫,忽然又放声痛哭。李自成大惊,大声呼喊:
“双喜!双喜!”
他听见自己的喊声,一乍醒来,仿佛双喜浑身是血,依然站在面前。他睁大眼睛,这才看见是窦妃神色慌张地站在床前,向他叫道:
“皇爷,皇爷,皇爷醒醒。”
李自成完全醒了。他不愿让窦妃知道他做了凶梦,若无其事地伸个懒腰,说道:
“睡得真香啊!”随即又问道:“交申时了么?”
“离申时还差二刻。”
“吴汝义来过么?”
“吴汝义刚刚来过,不敢惊动圣驾,又匆匆忙忙走了。”
李自成“呼”地坐起。窦妃劝他再稍睡片刻。他一边下床,一边说道:“孤有重要事马上要办,现在不是贪睡的时候。”
刚交申时,李自成来到武英殿东暖阁,传见等候在武英门内的牛金星、宋献策、李岩、李过。等大家进来,向他行了磕头礼后,他吩咐大家都在面前坐下,说道:
“目前局势紧急,你们都不必讲礼,赶快商议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