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高敞地方原是驻山海卫武将们检阅骑射的地方,不许百姓居住,下边倒有几家贫民居住,有些破旧草房。”
“所有贫民住房,一律拆除干净。如今这一处地方是大清摄政工驻跸禁地,不能留一个……”
说到这里,范文程突然停顿,思索另外一个字眼儿表达他的意思。机警的吴三桂马上猜到他要说的是“汉人”这个词儿,但因为不仅范文程原是汉人,如今新投降满洲的平西王和麾下数万将士也都是汉人,所以范文程在话到口边时不由得打个纥顿,寻找别的词儿。吴三桂心领神会,马上接着说道:
“我明白,在摄政王驻跸地方,不能有一个闲(汉)人。”
范文程点点头,立刻起身告辞,并嘱吴三桂即率领山海城中文武官员和士绅们去威远堡晋谒摄政王,面聆训谕。吴三桂恭送范文程在鼓乐声中离开辕门,又命原来在瓮城门外迎接范文程的四名文武官员恭送到瓮城门外。
吴三桂原以为范文程会在他的行辕中停留很久,向他详细传达摄政王多尔衮的作战方略,所以在范文程来到之前,命仆人们将东花厅打扫得干干净净,准备范文程临时休息之用。不意范学士来去匆匆,不肯逗留,这做派不但与往日的大明朝廷使者不同,与不久前李自成派来的犒军使者唐通、张若麒二人也截然不同。他不由得在心中叹道:
“大清朝虽然建国不久,却是气象一新!”
吴三桂将范文程送走以后,立刻下令,在西罗城外,石河东岸的宽广地方,为大清的步骑大军准备驻扎之处,同时在西罗城中那个高旷地方,火速为摄政王准备搭设帐殿和驻跸的御营禁地,另一方面,传谕在山海城中的部分武将。幕僚,以及地方官绅,齐集辕门,随他去威远堡晋谒大清摄政王。
趁着跟随他赴威远堡晋谒多尔衮的文武官员和地方重要士绅来辕门集中的时间,吴三桂回到内宅,在一个女仆的伺候下梳了头,将又黑又多的长发按照汉人自古相传的旧习,在头顶挽成一个大髻[jì],以便戴上帽子。
当女仆替吴三桂梳头时候,陈圆圆站在旁边观看。她知道大清朝的摄政王要召见吴王,为明日的大战作出重要训示。在她的思想中,吴三桂的宠爱就是她的幸福,吴三桂的官运亨通、飞黄腾达,就是她的梦想。至于什么忠君爱国啦,民族气节啦,在她的思想中从来不沾边儿。她也明白,凡是良家妇女,应该讲究贞操,丈夫死后要为亡夫守节,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但是这个世代相传的死道理与她陈圆圆无缘,与一切做妾的女人无缘。当女仆为吴王梳好发髻时候,陈圆圆在一旁禁不住赞叹说:
“王爷的头发真好!”
吴三桂似乎没有听见爱妾的话,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
管梳头的女仆从桌上打开镜奁,取出大的铜镜,双手抱着,请王爷看一看挽在头顶的发髻。趁这时候,陈圆圆赶快站到吴三桂的身边,也从镜子中观看吴王新梳好的发髻和漂亮的三络短须,同时观看她自己的像花朵一般的妩媚笑容。她自己很爱吴王,也深知吴王对她真心宠爱,此时趁身边只有一个贴身服侍的女仆,她将头部尽量向丈夫的鬓边贴近,有意使丈夫闻到她脸上的脂粉香。
她想吴王会在镜子里看到她的笑脸,会像往日那样将她的纤腰轻轻搂一搂,接着再狠搂一下,笑着将她轻轻推开。然而今天却很奇怪,尽管梳头的女仆连着称赞他的头发又黑又浓,镜中的吴三桂依然毫无笑容,脸色沉重,几乎要流出眼泪来。
陈圆圆莫名其妙,不禁吓了一跳。她想,今日大清摄政王差大学士范文程来传令旨,要吴王赶快率领山海城中的文武官员和士绅前去晋谒,显然对吴王很是看重。她想,满汉合兵,力量大增,准定明日一战获胜,大清朝建都关内,吴王就是大清朝开国的一大功臣。这么好的官运,吴王为什么忽然伤心了呢?
吴三桂虽然粗通文墨,但他是武将世家,对待陈圆圆只满足他生活需要,自来不对她谈论一句军国大事。当女仆为他梳头,陈圆圆称赞他的头发时候,他在暗想,多尔衮已经来到山海关外,满洲的大军就要进关。如今这一头好发很快就要从前边剃去一部分或将近一半,留下后边的打成辫子,披在后边或盘在头顶。童蒙时候他就读了儒家的一本经书,那上边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话,他背得烂熟。千百年来,汉人一代代传下来的风俗习惯,怎么能一降满洲就非要改变不可?他想不通,但看来想不通也没有别的办法。这是他照镜子时候忽然伤心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已经知道他的父亲被李自成带来,住在李自成的老营。明日作战,只要李自成一句话,他的父亲就可以立即被斩。至于他的母亲以及全家三十余口,都在北京,成了李自成手中的人质,随时都可以被李自成斩尽杀绝。由于吴三桂降了满洲,勾引清兵进关,在汉人眼中成了民族罪人。吴三桂在母亲面前是一个难得的孝子。他是母亲的头生孩子,母亲生他的时候由于胎体较大,相当难产,几乎死去。虽然他的父亲当时已是稍有地位的边将,但是母亲特别爱他,不让乳母喂养,自己喂他奶直到三岁以后。吴三桂在童年时候知道了这种情况,对母亲特别孝顺。如今想到父亲即将死在眼前,而母亲和全家在北京的三十余口几天后将被李自成全部杀光,他几乎要失声痛哭。
陈圆圆不知道这些情况,吴三桂也不想让她知道。他马上要去威远堡晋谒大清摄政王,只能忍住悲痛,吩咐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