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也同样不能入睡。他今天在马上本来想了许多问题,明白他的御驾东征并没有必胜把握,然而又不能改变决定。来到通州驻下以后,经过同宋献策的深谈,他心中更加清楚:此次东征吴三桂很是失计。如果一战不胜,满洲兵乘机来到,局势将会不可收拾。尤其他想到燕京空虚,只给牛金星和李岩留下一万人马守城,倘若他东征不利,不但不可能求助援兵,更可怕的是,当他正在同吴三桂作战时候,满洲兵从密云一带突然进入长城,一方面截断他的后路,一方面进攻燕京,将他置于绝地。想到这里,他的睡意一扫而光。
后来他想起来窦妃也谏阻他不要东征。当窦妃知道他决定要亲自东征的时候,胆怯地对他说道:
“皇上,北京重地,陛下不可离开,命一位大将代陛下东征不可以么?”
李自成没有马上说话,一则不愿助长妇女干政之渐,二则他有难言之苦,不能对窦妃明说。可恨的是,他的大顺军进入北京以后,很快贪恋女色,抢掠财物,士气颓丧。他听说一般将士认为,李王进北京为的是打天下,文武官员们为的是封官晋爵,他们下级将士为的是“子女玉帛”,自古就是这个道理。这是从前没有过的情况,不但他自己心中明白,宋献策和李岩二人也明白,还有他的侄儿李过也看得清楚。因为牵涉到刘宗敏,所以他们不肯明白说出。如今对着窦妃,李自成当然不肯明言。他只是轻轻叹口气,说了一句:
“目前情势,我必须御驾亲征,振作全军将士之气。不要几天,就可以胜利归来。”
黎明时候,李自成用过早膳,正准备离开武英殿的宫院,窦妃跪下送行,神色黯然地说:
“从今日开始,臣妾每夜在武英殿丹墀上焚香拜天,祝愿皇上早日扫平逆贼,全胜归来。”
窦妃的神色使李自成的心中一动,拉她起来,对她说道:
“你不须为战事挂心,一切都会顺利。如今夜间,丹墀上风露很凉,容易使你……”
当时因御林军已经在东华门排好队伍,双喜进来催促皇上出宫,将李自成的话打断了。此刻因为不能入睡,窦妃的忧容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轻轻叹了口气。
过了许久,窦妃的面影淡下去。罗虎忽然戎装整齐,腰挂长剑,恭立在他的面前。他先是一喜,继而一惊,想起来罗虎已经在洞房中被刺身亡,惊骇地看着罗虎问道:
“小虎子,你……”
“是的,陛下,臣特来保驾东征。刚才臣已经拜见过军师,也见过了双喜哥,他们都高兴我能及时赶来。……陛下,请醒一醒,该用早膳了,快要启驾了。请醒一醒,陛下!”
李自成忽然看见罗虎的脖颈有一片血污,悲痛地叫道:
“罗虎!小虎子!……”
“不是小虎子。是我,陛下。”宋献策刚刚被御前侍卫将军李双喜带进来,站立在李自成的床前,“陛下,该启驾啦,今天要赶往密云!”
李自成醒了,看见宋献策和双喜站立他的床前,行宫外正打四更,耳边仿佛犹记得罗虎的声音:“陛下,请醒一醒!”他不禁感伤,赶快披衣起床,向军师问道:
“献策,昨日你很辛苦,睡眠如何?”
“臣深愧身为军师,有负陛下知遇之恩。”
“是为东征之事吗?”
“臣问心有愧,在床上难以成寐,不完全指陛下东征的事。”
“还有什么事使你睡不着觉?”
宋献策昨夜忽然想到不该同意派唐通和张若麒去山海犒军并劝说吴三桂投降。他非常后悔,后悔自己同牛金星号称李王的左辅右弼,几年来竟没有想到为李王物色和提拔一两个既懂军事,又善辞令的心腹能臣,关键时刻能够奉派出使,折冲于尊俎之间。(注释:折冲于尊俎之间——折冲:指制取敌人。尊俎:古代的酒器和盛肉的祭器。折冲尊俎,指在会盟的酒宴上制胜对方。)这不仅是宰相之失,也是军师之失!但这种后悔心情,他不能对皇上说出,恐怕会送了唐通和张若麒二人性命。唉,谁晓得他们见吴三桂以后说的什么话?搞的什么鬼?
吴三桂在山海卫南郊誓师的这一天,李自成到达了水平。永平虽然是一座府城,也曾是蓟辽总督的驻节之地,但是因为战争缘故,居民很少,房屋残破,十分萧条。大顺军除有一万骑兵向前进二十里,对吴三桂进行警戒之外,李自成和大本营将士都在永平城内和四郊停留休息。唐通的两千多明朝降兵奉命随征,也在永平城外休息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