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我不紧不慢地走着。土路上转眼就均匀地铺上了一层干燥的雪花;鸟雀们费力地扇动着淋湿的翅膀,急急忙忙投进落光了叶的小树林里,然后用喙慢条斯理地梳理着羽毛,一边梳理,一边也和谢队长似的,抬起小脑袋无可奈何地看看阴沉沉的天。西北的雪落地也不化,即使落在手背上,也能看到它从云端上带来的那种只有天工才会绣出的花纹。它在手背上化成水,也顽强地保持着花纹的图形。
乌云冻结住了,天却更亮了。天地之间漾着黄昏的回光。地平线大大地开阔了。在遥远的天幕下,火车的青烟在纷纷扬扬的雪片中黑得耀眼夺目。它在天边逶迤着,像是一支神奇的画笔在地平线上加了一条平行线,会把人的情思引到虚渺的远方。我回到村子,马号前面已经没有人了,马缨花当然也早跑回家去了。整个村子沉寂在深邃的严冬当中。我们的土房里非常暖和,没有出工的报社编辑把炉子捅得通红,火苗乱蹿。还有一件高兴的事:在伙房吃饭的单身职工受到破格优待,年前每人就发了半斤真正的小麦面。炊事员剁了一些黄萝卜,调了葱和盐,给我们包了一顿饺子!
大家快分别了,即将天南海北,各奔前程,今生恐怕是再难得见面了。所以这几天组里的人都很和气,老会计特别照顾我,把我的一份饺子打了回来,放在炉子旁边热着。
大家吃着饺子,欢欢喜喜地谈论着回到家第一件事干什么。“营业部主任”最大的愿望是“美美地吃一顿羊肉揪面片”;老会计计算回到上海,大约要在正月十五了,那是吃元宵——上海人叫“汤团”——的时候;报社编辑的家在兰州,亲戚已经给他在一家街道工厂联系好了工作,现在正兴高采烈地给我们介绍兰州小吃的风味……
“每逢佳节倍思亲。”我既回不了家——其实也无家可归,去看一趟妈妈也不可能。从省城到北京,慢车的硬席票也要二十多块钱。可是我这里,那条做绒裤的棉绒毯的钱,还没有还给马缨花哩;现在,她手头上又在给我做鞋子。虽然我知道我即使有钱还她,她也不会要,但正因为如此,我就面临着一种抉择:我们这样的关系,往什么方向发展呢?
和马缨花结婚,在农村成立个小家庭,这个念头曾经是那样强烈地诱惑过我,一度在我眼里,还仿佛是我的一个不可攀及的目标。可是现在,在我清醒地意识到的差距面前,我已经退缩了。当然,我还是天天到她家去,几乎把那里当做自己的家。尔舍已经和我很熟了。我也不再说那些只有成人才能听得懂的童话故事,读《资本论》读累了,也逗着她玩一会儿。她白天在寒风黄沙、冰天雪地里玩耍,营养比一般孩子好,所以看起来像个男孩子,而又没有男孩子那种莽撞的调皮劲儿,还保持着女孩子文文静静的天性。她喜欢我拉下“罗宋帽”,光露出一对眼睛来吓唬她。这样,她就咯咯地笑个不停。
但是,马缨花仍一如既往,从来没有明确地表示过要和我或是和其他人结婚的意愿。后来,尔舍又一次笑着叫我“布娃娃”,她还像上次一样骂尔舍,叫她喊我“爸爸”。我注意看了一下,她脸上并没有什么意味深长的表情,仍是带着她那特有的、开朗的、佯怒的微笑。她是有意识地用微妙的方式来调情?还是遵循着一种什么粗鄙的乡俗?抑或是她本性就是爱自由的鸟儿?我搞不清楚。有时,她对我的感情使我很困惑。在深夜,我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她和我的关系,常是我考虑的内容。当我意识到我已经成了正常人,已经开始“超越自己”,我就不能再继续作为一个被怜悯者、被施恩者的角色来生活。我可以住在这间简陋不堪的土屋里,我可以睡在这一堆干草上,我可以耐着性子听老会计磨牙……我觉得这些我都可以忍受。因为我一旦“和人类的智慧联系起来”,从马克思的书中得到了“顿悟”,我生命中就仿佛孕育出了一个新的生命。这个生命顽强地要去追求一个愿望。愿望还不太明确,因为任何人,包括马克思,也没有把共产主义社会描绘得很具体周详。这个愿望还只是要去追求光辉的那种愿望,要追求充实的生活以至去受更大的苦难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