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已是一片银白色的世界。初雪把广阔无垠的大地一律拉平,花园也好,荒村也罢,全都失去了各自的特色,到处美丽得耀眼炫目,使人不能想象这个世界上竟会有几分钟之前发生的那种荒诞的丑剧,不能想象人会有那种种龌龊得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的心地。
啊,大自然,你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用你的默默无言来教诲我们净化自己!她的一串脚步印在洁白的雪地上,给人一种轻盈而又温暖的感觉。她回去也踏着来时的足迹:均匀、整齐,毫不零乱,拐弯处弧线优美,精致得像一串珍珠项链。我仔细地踩着她的脚印走,像沿途把那宝贵的东西拾起来,一粒一粒地,一粒一粒地……装在我的心里。
我敲敲门。她不说“请进”、“进来”,而是在屋里大声喊:“推嘛,门开着的嘛!”她斜坐在炕上逗弄孩子。这是个两岁多的孩子,穿着一身和她棉袄的花布一样花色的小棉袄,看来是个女孩,却又推了个平头,眉毛也很浓,长着一副男孩子的样子。见我进来,孩子和她都嘻嘻地笑出了声,但看见我也笑时,孩子却吓得往她怀里直躲。我有点无趣。我想,我的模样一定挺吓人,连笑脸也是可怕的吧。
“在哪儿打炉子?”我问,“有瓦刀没有?还要土坯和砖……”“你忙啥?!”她长得很匀称的细长的手摩挲着孩子,朝我笑着说,“看你这棺材瓤子,干活倒挺积极!你先坐会儿。”
“棺材瓤子!”可怕而又可笑。我把我这副“棺材瓤子”坐在那不能移动的土坯砌的凳子上。房里没有火,却和我们“家”一样暖和。这种暖和是温和的、全面的暖,不像火炉那样只烤一面,还带着逼人的炙灼。这是农家火炕的作用。我看着那贫穷而整洁的炕,突然产生了一种对家的向往。家,不是谢队长说的“家”,而是真正的家。经过四年严酷的强制性集体劳动和濒于死亡的饥饿,种种不切实际的雄心壮志和布尔乔亚式的罗曼蒂克的幻想,全抛到了东洋大海。我心里记得《叶甫根尼奥涅金》中的几句诗,这几句诗倒能说明我现在的理想。有个主妇,还有一罐牛肉白菜汤,一大罐牛肉白菜汤——
这就是我现在的理想。
她继续安抚着孩子,没有理我。我呆呆地坐在土坯凳子上,不觉低下了头。我心里猝然涌起了一阵失望的悲哀。不知是对原先希望的失望,还是对“主妇”和“牛肉白菜汤”的失望,抑或是对所有希望都失去了希望……总之,我进到这小小的、简陋的然而又弥漫着一种不可言状的温馨的土房里,好像更清楚地看到了我目前状况的可悲……
不知她注意到我的表情没有,她哄好孩子,把孩子放在炕上,轻捷地跳下炕,掀开锅台上的锅盖,拿出一个白面馍馍,爽气地伸到我面前:“给!”我大吃一惊!用惶惑的眼睛看看馍馍,又看看她。她坦然地站在我面前,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温柔与怜悯,但绝对没有一丝嘲笑和鄙薄。我不敢接。因为这样的东西在这样的时候太贵重了,贵重得令人不敢相信这是能无代价地馈赠的。疑惧和望外的喜悦搅在一起,使我晕眩起来。
孩子在炕上叫唤她了:“妈妈,妈妈……”小手抓挠着往炕边爬来。她一把把馍馍塞在我的怀里,转身又坐到炕沿上抱起孩子,头顶着孩子的头,边摇晃边唱:
打箩箩,磨面面,舅舅来了做饭饭。擀白面,舍不得;下黑面,丢人哩!给舅舅宰个大公鸡,公鸡叫鸣哩!宰个大母鸡,母鸡下蛋哩!给舅舅擀上两张齐花面,舅舅喝面汤,我吃一大碗!她是唱,而不是像一般妇女念儿歌时那样朗诵,不但有节拍,并且有旋律。旋律在多变中带着单纯的稚气。她爽朗的声音,快活的曲调,诙谐的歌词,搂着孩子像玩翘翘板似的摇上摇下的天真的神态,和孩子叽叽嘎嘎的笑声溶在一起,在这小土房里荡漾。只有丝毫未脱孩子气的人才能这样与孩子、与这首别致的儿歌浑然无间。任何人都不能怀疑她的纯真。她给我这个珍贵的东西在她来说是非常自然的,是没有目的的,全然出于她的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