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苦笑着,倒出葫芦里余酒,自己一口气喝尽。
“说不有酒又有了!”连长责难似的嚷妇人。
“我不愿你吃了。”
“那你也莫喝。”
答应说是不,把葫芦摇着,一转眼间又倒出些到杯中。妇人正欲去拿时,连长手快先抢到,朝火里一浇。酒是只剩下一些余沥,与火接触忽然便变成火焰向上蹿。妇人把手掩了脸。腕上套有银麻花圈镯,这时象真金。也不是因为连长把酒抢了去不让喝就生了气,但在掩着脸以后,妇人忽然幽幽哭泣起来了。
“我答应不走,你又哭呀。”
还是哭,并非不曾听到连长的话语。再哭下去把连长反而哭走,也是妇人所能料得到的事。然而连长说不走,是这时,终久仍然还得走啊!妇人想到这些本不必想的未来情形,不由得更伤心了。好歹都得走,所有的情义,到时便当全丢下,这未来的必不可免的寂寞,使妇人把眼前怎样束缚连长的方法全忘记。若是连长真若为烧酒淹死,则妇人非把身子泡到泪中不可了。连长是,因了妇人一哭倒觉能将预支的苦恼支票拒绝,心上反而轻松一点了。连长望着妇人的抽咽,怔怔的,不知其办法,就立起身来。妇人虽用手掩脸,可是距离近,听得出。
“要走你就走,横顺要散场!”
“说不走了呀!”本来是想立起身来伸一个懒腰,怕误会就不。说是说不走了呀,那是为这因立起身子响声得来的误会加一种解释。
然而妇人为了自己一句话,索性嚎啕了。
要连长去持刀杀一个人,其困难不会象这时情形。
浇在炭上的酒是只一倏的光明,所有的果壳,也无从持久,屋中是随即恢复以前黑暗了。从光明中骤来的黑暗,各人是把对面的人轮廓也全体失去,妇人在黑暗中象是连长已真离开了她,哭得更伤心了。
一个军人关于哄嘬妇人的方法,比较起来是笨拙到象嗾兔拉车,连长不久就用手去拭额边的汗,酒醒一半了。
连长求助于手去抚慰妇人,妇人就拖着那手用牙齿啃着。
“不痛吗?”连长反问那妇人。
“痛到你手上,我的心子被你啃了有多久!”
连长用嘴擦妇人腮边的泪,两人莽莽撞撞抱着了。
五
到腊月二十三,各家准备灶马糖送灶神上天的时节,连长办公改了个地方。从此司务长得一天一趟来到连长家中清算一次伙食账。点名号仍然是每日吹三次,但从此以后,不再能使连长太太听到这声音心跳了。
一九二七年十月重阳后五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