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等候着朋友的来,我就无聊无赖的去听隔壁人说话。
“那疯子!你不见他整天不出房门吗?”
“顶有趣,妈妈的昨天叫伙计:劳驾,打一盆水来!”
两人就互相交换着雅谑而大笑。我明白这是在讨论到我那对伙计“劳驾”的两字。因了这样两个字,就能引这两位白脸少年作一度狂笑,是我初料不到的奇事。同时我又想起“生命力”这一件东西来了。
……唉,只要莫拚命用大嗓子唱“我好比南来雁”,就把别人来取笑一下,也就很可以消磨这非用不可的“生命力”了。
呆一会,又听到有人在房中吆喝叫伙计,在院中响着脚步的却不闻答应,只低声半笑的说着“不是”,我知道是自宽君来了。
一进房门他就笑笑的说着:“哈,吓了我一跳,你们这位同院子大学生嗓子真大呀。”
“可不是,我听到你还答应他说不是呢。”
“不答应又象是对不住这一声响亮喉咙似的。”
“你这人,我才就想着有好多地方我们心情实差不多!我在接你电话回到院中也就给他吆喝了一声,我很为这一声抱歉咧。”
“哈哈。”
“哈哈。”
自宽君是依然老规矩,脸上含着笑就倒在我的一张旧藤靠椅上面了。
我有点脾气,也是自宽所有的,就是我最爱在朋友言语以外,思索朋友这一天未来我处以前的情形。从朋友身上我每每可以料到他是已作了些什么事。我有时且可以在心里猜出朋友近日生活是高兴还是失意。
在朋友说话以前所以我总不先即说话。谁说他也不是正在那里猜我呢。
“不要再发迷做福尔摩斯了,我这几日的生活,你猜一年也不会猜到!”朋友先说话。
从朋友话中,我猜出了一件事。这件事就是我猜出我朋友的话真大有意义,这意义总不离乎……不离乎穷也可以,不离乎病也可以,不离乎女人也可以,但是,他说猜一年也猜不到,我真不敢猜想了。
“我看你额上气色很好。我近来学会看相咧。”
“别小孩子了。你瞧我额上真有好气色么?”
其实我能看什么气色?朋友也知道我是说笑,就故意同我打哈哈,说可以仔细看看。
细看后我可看出朋友给我惊诧的情形来了。
在平常,自宽君的袖口颈部不会这样脏,如今则鼻孔内部全是黑色,且那耳边轮廓全是烟,呈黑色眉,也象粗浓了许多,一种憔悴落泊的神气,使我吓然了。
朋友见我眼中呈惊诧模样,就微笑,捏着指节骨,发脆声。
他说:“怎么,看出了什么了吗?”
我惨然的摇头了。我明白朋友必在最近真有一种极意外的苦恼了。“唉,”我说,“怎么这样子?是又病了么?”
“你瞧我这是病?你不才还说我气色蛮好吗?”朋友接着就又笑。
我看得出朋友这笑中有泪。我心觉得酸。
到这世界上,象我们这一类人,真算得一个人吗?把所有精力,投到一种毫无希望的生活中去,一面让人去检选,一面让人去消遣,还有得准备那无数的轻蔑冷淡承受,以及无终期的给人利用。呼市侩作恩人,喊假名文化运动的人作同志,不得已自己工作安置到一种职业中去,他方面便成了一类家中有着良好生活的人辱骂为“文丐”的凭证。影响所及,复使一般无知识者亦以为卖钱的不算好文章。自己越努力则越容易得来轻视同妒嫉,每想到这些事情,总使人异样伤心。
见一个稍为标致点女人,就每每不自觉有“若别人算人自己便应算猪狗”之感,为什么自视觉如此卑鄙?灵魂上伟大。这伟大,能摇动这一个时代的一个不拘男或女的心?这一个时代,谁要这美的或大的灵魂?有能因这工作的无助无望,稍稍加以无条件的同情么?
因此使人想起梦苇君的死,为什么就死得如此容易。果若是当时有一百块钱,能早入稍好的医院半月,也未必即不可救。果能筹两百块钱,早离开北京,也未必即把这病转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