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长带着绳子跪倒,哭着喊叫:局长,我参加革命五年多,身经百战,大功小功都立过,大错小错都犯过,饶了我吧,让我戴罪立功,让我北上革命……
保卫局长一劈手,那两个干部把我们班长拉到一片草地上,让我们班长站着,他们退后三步,两人好像互相推让着,显出十分谦虚的样子。后来,一个干部闪开,另一个干部拔出手枪,瞄准我们班长的后脑勺开了一枪。班长一头栽倒,两条腿在草地上乱蹬崴。那两个干部低垂着头,提着手枪,无精打采地走过来。
枪声一响,我心里一阵冰凉,前后不到十分钟,我们班长就完蛋了,死前连一句口号都没喊,死后只能蹬崴腿,像条狗一样窝囊。
班长的背包就在我的膝前,班长的破了边的大斗笠靠在背包上。斗笠上四个鲜红大字,一颗耀眼红星。我和班长都是中央红军。
队伍继续前进,我们班长就伏在那里,背上蒙了一张白纸布告。
为什么要枪毙班长?我怒吼着,身体在池水中像鲤鱼一样打了一个挺,屁股无有,动作不灵,头颈入水,一口温泉灌进喉咙,温泉水有一股浓烈的硫磺味,麻辣着我的口腔和喉咙。
他罪不该杀,顶多给个警告处分!你们这些红军干部太残酷了。
小鬼,你的“虚假革命浪漫主义”根深蒂固,一时半晌难以消除,你听说过诸葛亮挥泪斩马谡吗?
马谡失了街亭,罪大恶极;班长烧了间草棚,算个什么?
小鬼,国民党到处宣传共产党杀人放火,苗民惧怕,躲到山上,夜里草棚火起,苗民们一定在山上观望,这不正应了“杀人放火”的说法吗?所以保卫局长从革命利益出发,枪毙了我们班长,这个决定是英明的。
我泡在滚烫的泉水里,心里竞像冰一样凉。
老红军滔滔不绝地说着,但声音愈来愈模糊,好像池塘里沼气上升的声音。我头上冷汗不断,我意守屁股,屁股,当我在穿衣镜上第一次看到我伤愈后的狰狞屁股时,我怪叫了一声。我痛恨越南人为什么不把地雷造得大一点。躺在泉水里,如同趴在担架上,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我几个月里一直十分倒霉地趴着,当我失去了屁股时,我才意识到屁股的重要意义。没有屁股坐不稳,没有屁股站不硬,人没有了屁股如同丢掉了尊严。我踯躅在大街上,看到裹在牛仔裤里那些小苹果一般可爱的屁股,心里酸溜溜的,那股酸溜溜比从护士电话筒里传出来的男人声音更强烈。护士有两个颀长秀美光洁如玉的门牙,有一根布满皱纹的鼻子,什么时候她才能给我生一个门牙颀长鼻子上布满皱纹的儿子呢?这当然是幻想,幻想是一个人最宝贵的素质……正当梨花开遍天涯河上飘着柔缦的轻纱喀秋莎!喀秋莎像一道道贼亮的银蛇,飞向光秃秃的红土山头,山上尘泥飞舞,硝烟弥漫,那时候我屁股上的神经高度紧张,我把身上的武器弹药卸下来,正欲飞身一跃时,我们队长已经飞上了天,另一个战友被拦腰打成两段,弹片呼啸着从我头顶上掠过,击中了一只惊慌逃窜的飞鸟。我们的迷彩服比美国兵的迷彩服还要漂亮,老红军对这身迷彩服极端反感,我们队长认为迷彩服最能显示军人风度。老红军说他被子弹打掉传宗接代的工具之后,曾要求连长补他一枪,连长踢了他一脚,并给了他一个留党察看处分。我姐姐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她要我陪她跳舞,我说走都走不好,还跳什么舞。她说她想疯狂地跳疯狂的迪斯科,我说你自己跳去吧,她跳去了,我坐在沙发上抽“凤凰牌”香烟,喝“青鸟牌”汽水。烟雾缭绕中,我们队长飞向太阳,他的羽毛上金光灿烂。我的女朋友浑身颤抖,手指叭叭地剥着“榧子”她的疯狂扭动的屁股上表情丰富。我起身走出舞厅,走上大街,街上细雨霏霏,汽车的尾灯射出的光芒像彩色的雾一样飘摇着,我再也不想见这个女人啦,她用她丰满生动的屁股嘲弄我,她当我的面大跳迪斯科就如同对着我的额头放了一个响屁,臭气冲天。我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一个中年人走到我身边,严肃地说:根据市政府规定,随地吐痰者罚款五角。我说我吐的是唾沫!他说唾沫和痰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付给他一元钱,他说找不开钱,我灵机一动,又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我说一口五角,两口一元,甭找了。他说:根据市政府规定,对卫生监督人员进行侮辱诟骂,罚款五元!我愤怒地骂:他妈的!他说:十元!你再骂,骂一句十元!我说:大叔我错了,我只有五元一角钱,给您五元,剩下一角我还要买车票回家。他通情达理地说:行啊!他递给我一张发票,我说不要,他说拿着吧,让你们领导给你报销去。
我的屁股在温泉里飞速生长着,这是我的美好愿望,世界这么大,只要有决心,什么人间苛迹都可以创造出来。没有人可以有人,没有枪可以有枪——这是老红军说的,没有屁股可以生出屁股——这是长牙小护士说的。在温泉里,我几乎要睡着了,也许我已经睡着了。我开始做梦,梦境纷纭,只记住我的新生的屁股如新出笼的馒头一样白净松软,我向长牙小护士求爱,长牙小护士说:哎呀呀,你这个毛头孩子,我儿子都快一米高了,同志,你动手晚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