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池里,我和老红军处于同一平面上,温泉里升上去的雾气如同旋转的华盖,笼罩在我们头上。我看着老红军,他有一颗又大又圆的头颅,鼻子通红,眼睛明亮,闪烁着智慧狡猾之光。他在水里俯着,手刨脚蹬,酷似蟾蜍游泳。
我的屁股上热辣辣的疼痛,我想起长牙护士让我意守屁股生长屁股的叮嘱,便意守屁股,幻想着屁股像出土的竹笋一样滋滋生长。但越是意守屁股,它越是疼痛,发麻发痒。老红军孜孜不倦地练着蛙泳,我猜想这是他发明的一种水中健身体操。
我把意念从屁股上移开,问老红军:老爷爷,您会游泳吗?
他操着一口浓重的闽南话说:会游泳?会游泳早就淹死啦。
老红军对于战争的回忆支离破碎,但滔滔不绝。他说过草地前夕,他们渡过一条河,河水滔滔,河名阿坝。队伍过河时,正值河水暴涨,过河的战友们起码有一半被淹死。有一一个水性极好的连长,一到河心就沉了下去,老红军说连长沉下去前回头望了他一眼,好像示意他不要下河,又好像命令他立即下河。突然间河边剩下寥寥几个人,有蹲着的,有站着的,全是六神无主,心慌意乱的样子。他坐在河边草地上,望着滚滚的河水,想起了家乡,想起了刚刚被淹没的连长在河里洗澡时的情景。后来他想起了干粮袋里还有一碗炒焦了的青稞麦,肚子咕噜噜响。河里水声响亮,他连狗刨水也不会,下河必死无疑。淹死了也要做个饱鬼,他说,我从干粮袋里抓着青稞麦咀嚼着,越嚼越香,越嚼越饿,起初是一把一把地嚼,后来是一撮一撮地嚼,最后是一粒一粒地嚼。我回头看到没过河的人都在一粒一粒地咀嚼着青稞麦。一抬头看到红日西沉,干粮袋都翻过来了,下河的时候到了,这时奇迹发生,河里的水突然跌落,远处的河面上露出了一座木桥,我们都从河边草地上蹦起来,刚吃了青稞麦,浑身是劲,飞跑着过了桥,去追赶队伍,这时后悔着不该一次把所有的青稞麦都吃光。你们现在打仗,大米白面随你们吃,好枪好炮随你们放,打的都是林彪式“短促出击”他停止蛙泳,从水池子里爬出来,站在白瓷砖铺成的地面上。我看到了子弹留给他的痛苦疤痕。他意识到了我看到了什么,他说:这就是战争,没有那么浪漫,战争不浪漫,革命是浪漫的。你小子丢了一瓣屁股,是马克思看你年轻。
过了河,追了一晚上部队,追上了。第二天早晨饿得就不行了,野菜树皮都被前边的队伍吃光了。当然当然,你说的也对,有时前边的队伍也留给后卫部队一些粮食,有时饿急了就顾不上了。
我是五军团,军团长罗炳辉,从奴隶到将军,罗胖子,那匹马被他骑得瘦骨伶仃。罗炳辉过河时差点淹死,是拽着马尾巴挣扎到对岸的。
听到他说起罗炳辉这个赫赫战将,我心中崇拜的英雄,竟然差点淹死,那么狼狈,我的感情上难以接受,便从池中折起身,怒吼:你侮蔑红军!
你见过红军吗?
见过。
在什么地方见过?
在电影上。
电影是革命浪漫主义,不能信的。
老红军严肃地教育我,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么雅致,那么文质彬彬。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我说这是毛主席的话,他说是毛主席的话,毛主席过草地时躺在担架上让人抬着走,头发老长,脸皮灰黄,毛主席也饿得肚子咕辘辘响。我问他听到毛主席的肠子咕辘辘响了吗?他说昕到没听到都一样,反正毛主席过草地时也饿得半死不活。
老红军索性不进池子了,光溜溜地站在我的水疗池边上,像话剧演员一样为我表演着他在过草地之前的革命历史。我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理,因为真理都是赤裸裸的,老红军就是赤裸裸的。
头天过了阿坝河,第二天,被饥饿折磨着,满街找吃的,像一条饿疯了的狗。草根树皮都被吃光了。找老百姓?在中央苏区还可以,可是我们失败了,我们在撤退,国民党诬蔑我们青面獠牙,杀人放火,老百姓早就跑光了。我徜徉在街上,忽然,有一股焦香的味道爬进我的鼻孔,我循着味道前行,曲曲弯弯,左拐右拐,来到一个马厩。我们的卫生队长正用一盘手摇小石磨粉碎炒焦的青稞麦。我使劲地搐动着鼻孔,凑到石磨前,没话找话地说:卫生队长,您磨炒麦?卫生队长警惕地看我一眼,不说话。我说卫生队长炒面一定比炒麦好吃吧?卫生队长低头摇磨,不理我。炒面的香味像小虫子一样在我的鼻孔里爬,在我喉咙里爬。我伸手抓了一把炒面掩到口里,炒面呛得我连声咳嗽,我双手捂着嘴,生怕把炒面浪费掉。咳嗽平息,炒面进肚,饥饿更加强烈,我望着卫生队长,卫生队长也望着我。我的眼里流出了眼泪,卫生队长的脸神经质地抽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