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你说走,为什么又赖在这儿?你不要得意,已经有人给二哥提亲了,下回就会轮到你头上来的,”淑华在旁边插嘴说,她的嘴快,终于泄漏了消息。
“给二哥提亲?哪个给二哥提亲?”觉慧惊疑地问道。
“就是冯乐山,说的是他的侄孙女,跟二哥同岁,不过脾气很大,”淑华笑答道。
“比二少爷小些月份,”婉儿接下去解释道,“相貌倒还周正。”
“又是那个老混蛋,”他气愤地骂了一句,马上站起来说:
“我去告诉二哥去!”他说着就往外面走,还回过头来把婉儿望一下,好像望一个就要永别的人。他看见婉儿正在跟倩儿她们低声谈话,他还看见淑华和淑贞对他做奇怪的笑脸。他在心里也说:“我要马上告诉二哥去。”他好像得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似的。
他走出房来,刚刚走到左上房前面的石阶上,他就感到失望了。他看见觉民站在祖父和冯乐山的旁边,冯乐山一边扇着他那把金色大折扇,一边带笑地向觉民问话,觉民居然恭顺地回答。“为什么要对那个人客气?你跟那个刽子手谈话!你不晓得他就是你的敌人,他正在破坏你们的爱情呢!”他在心里暗暗地责备觉民。
这个消息终于给觉民知道了。觉慧告诉了他,觉新也奉了祖父的命令来征求觉民的意见。其实这所谓征求意见并不是祖父的意思,祖父只是下命令,觉新也认为祖父的命令应当遵守,虽然他并不赞成祖父的决定。
这对于觉民当然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可是他并没有给吓倒。他的回答很简单,就是不愿意。他说:“我的亲事应当由我自己作主。现在我还年轻,正是应该读书的时候,我不愿意成家。”他还有许多话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自己作主的话,是不好对爷爷说的。我看或者可以用你年轻的理由向爷爷说。不过在我们家里十九岁结婚已经不算早了。我也是十九岁结婚的。在爷爷看来,这也不成为理由,”觉新迟疑地说。
“那么照你看来就没有办法了,”觉民气恼地说。
“我不是说没有办法,”觉新连忙分辩道,但是他说不出后面的话。
觉民把眼光死命地盯在觉新的脸上,他好像要看穿觉新的心似的。他记起一件事情,他用力说道:“你不记得今天下午你自己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你是不是要我把你的悲剧重演一次?……”
“但是爷爷……”觉新拿祖父的话替自己辩护,他觉得觉民的话并不错,但祖父的命令也是必须遵守的。
“不要再提爷爷了。我要走我自己的路,”觉民不等哥哥把话说完就打岔地说。他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虽然是夜深,他还不肯睡。他跟觉慧商量了许久,两弟兄同意了下面的一个办法:反抗,反抗失败便逃走,总之决不屈服。觉慧极力鼓舞觉民,一则因为他同情觉民,二则他要觉民在这个家里开一个例子,给他和他们的兄弟们开辟一条新路。于是觉民兴奋地马上给琴写一封短信,预备第二天早晨夹在一本书里面叫人送去。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琴:不管你听到什么关于我的消息,都请你千万不要相信,因为现在有人给我提亲了。我已经答应把自己交给你,我决不会再收回来。你信赖过我,希望你信赖我到底。你看我怎样勇敢地奋斗!看我怎样来赢得你!
觉民。”
觉民自己把信朗读了两遍,得意地自语道:“这是我们恋爱史上一件重要的纪念品了。”他又给觉慧看,一面说:“如何?”
“好一个中世纪的骑士!”觉慧看了信,讥笑似地赞了一句,忍不住心里暗笑,他想:“看你怎样奋斗吧。”
老太爷的寿辰刚过去,觉民的亲事就正式提出来了。冯乐山托了人来做媒,老太爷自然一口应承。周氏因为自己一方面是媳妇,另一方面又是继母,她不便另作主张。其实她也并不反对老太爷的决定。觉新现在才感觉到问题严重了。他知道事情一决定便无异大错铸成,于是另一个年轻的生命又从此断送了。反对吗?他没有勇气反对祖父。考虑的结果是求助于迷信。他等着祖父请出四太太的父亲王老太爷做大媒去要了冯小姐的八字来,找一位算命先生合合看。他希望从算命先生那里得到“不吉”的回答,他甚至打算向算命先生行贿。然而结果跟他的希望正相反,两张八字配合起来是:夫荣妻贵,大吉大利。周氏的心更被打动了。觉新本来以为对他有用的东西,如今却成了他的仇敌。他拿着算命先生写来的批语,心里暗笑自己的愚蠢,同时又为觉民的前途悲伤。他很想把那张满是胡说的字条扯掉,但是他又缺乏勇气。后来他叹息地说了一句:“我总算尽力做过了。”他以为他所能够做的就只是这么一点点。
这些事都是秘密进行的,觉民本人一点也不知道。在高家,这一类的事向来是在暗中进行的。当事人反而做了不能过问的傀儡。而且从前做过傀儡的人如今又来使别人做傀儡了。从来是这样,以后也将永尽是这样:这是老太爷一类人的见解。然而无论如何他们把觉民看错了,因为觉民并不是一个甘愿做傀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