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昂那厮,最善逢迎,在家里订下规矩,谁要触犯了公相大人的尊讳,就得受重责。偏生他自己的记性最差,常要触犯。家人挑出他的错,他就连连披自己的脸颊,说道:‘该死,该死。下官薛昂实属罪该万死!’”
“薛昂那厮,不学无术。”师师再次补充,“偏喜欢诌几句歪诗。去年官家临幸蔡京之宅,他当场献诗道:‘拜赐应须更万回’。太学生听了笑歪嘴巴,大伙儿称他为‘薛万回’。如今依四厢这一说,他的这个‘薛万回’合该让位于‘薛万死’了。”
“什么薛万回,什么薛万死,都为的是那个摔不死、跌不倒、脸皮比铁皮还厚的蔡京。”惊鸿在一旁恨恨地骂,“这个蔡京的名字比大粪还臭,为什么触犯不得。蔡京、蔡京,菜羹、菜羹,婢子偏要触犯他一千回、一万回。把莱羹泼进茅厕中,把蔡京踩在泥土里,他从那里来,就该回到那里去。婢子把他骂了、辱了,看他又待把婢子怎么样?”
惊鸿的满腔义愤,引得大家都笑起来,然后师师把故事继续下去:
“公相要讨好太师,尚书要逢迎公相,他们各自怀着鬼胎,”调子显然变得严肃起来,“咱想他们间的腌臜交易何必由局外人插手其间,成他之美?当即让惊鸿回绝他。小妞儿想得妙,跟他说,‘尚书来得不巧了,这两天,有位贵客正待要来赏花,不能奉借,请莫见怪!’”
“薛尚书不到黄河心不死,”惊鸿抢着接下去说,“他死乞白赖地要打听这位贵客是谁,又胡乱猜了几个人。婢子吃他缠不过,就爽快地回答他:‘尚书休得胡猜,这是个要紧人,比尚书的蔡京官儿还大,还要紧呢!’一句话治好了他的装疯卖傻,他顿时改变了颜色,连连打恭作揖,抱歉道:‘冒犯、冒犯,打扰莫怪!’打起轿子就走。婢子忍住笑送他出去,他还说:‘不敢当,不敢当。’他一走,婢子就挑水把他站过的脏地方,洗了又洗,冲了又冲,整整冲掉十担水,到今天还有点腰酸背疼呢!”
这个即景的真人真事,发生在前线战云密布,大战一触即发的前夕,当事人又是身当其事的公相、太师、兵部尚书等,这就值得人们的深思而不能一笑置之了。
看到客人们沉入深思,师师又一次跟踪着他们的思想,引用一只当时流传颇广的歌谣发端道:
“‘打破筒,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东京四、五岁的小儿都会唱的这支曲子,二位想也听说过。”然后她以他们意料不到的沉痛和激越控诉道,“蔡京之下,又有哼哈二将和他的狗子贼婿们,童贯之下又有一大批立里客。滔滔天下,擅权逞威的官儿,又有几个不是他们的门下?老百姓在官儿无餍的殊求下,终岁劳苦,胼手胝足,欲求一饱,只想系条布裙而不可得。贫家之女,身世犹如转蓬,自家作不得自家的主,欲求像女真姑娘那样上市讴歌,寻个如意郎君,也不可得。四厢与咱结识有年,可知道咱是怎生被卖进这道门来的?正是官府杀害了爹,坑得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才卖身到这里来做这卖笑承欢的勾当。咱不怨官府又去怨谁?”
接着她指指惊鸿,说下去:
“且不说咱的身世,咱家这两个小妞儿又何尝不是如此?你们看她笑得这股傻劲儿,一旦家乡来人找她说话,那一回不是眼睛哭得核桃儿般肿!四厢、宣赞,请去打听打听咱这一行子,有几个姊妹不是生长于贫苦之家,哪个喉咙里不咽着一口苦水?只怕她们当筵强笑,未必都肯坦怀相告罢了。这都是官儿们坑了咱们的。官儿们要不是把老百姓逼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他又怎得爬上高枝,巴结权贵,拿咱们取乐呢?依咱看来,上自蔡京,童贯,下自开封府、祥符县,连带哪些胥吏押司、豪奴爪牙,都是一鼻孔出气,一张嘴说话。滔滔天下,哪有不破的筒?哪有不烂的菜?咱怕打破了一个筒,泼去了一碗菜,人间未必就有一个好世界!”
这不是对某一个官儿不满,而是对于整个官场已形成一种看法,这不是酒后的一般牢骚,而是出自心曲的变征之声了。刘锜,马扩不知道师师一旦把天下事和自己的童年生活联系到一起时,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悲愤。她认为所有峨冠博带、衣蟒腰玉的官儿都要为她的童年以及普天下有着类似命运的人们负责。
可是她显然把眼前的两位客人看成例外。她找出理由来为他们开脱。这不仅因为她对他们有好感,更因为她与他们有着共同的爱憎和接近的语言。他们虽然也拿朝廷的俸禄,但干着与众不同的事情。师师深信他们所关心和正在做的事业与大众有益,是堂堂男儿应该做的事业。他们不该为她的童年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