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座城市的东京城有这种特殊的“城格”,而它的居民们,也发展着与此相适应的人生哲学。
东京人总是喜欢把各种色采鲜艳的油漆不断地往它身上涂刷,在没有铲去的老底子上涂上一层层新的,又在新底子上再涂上一层层更加新的漆。在光洁夺目的表面后下面,还可以看到旧的痕迹,因此显得更加绚丽多采。
东京城每天都在踵事增华。
新年春节的本身就是一种矞丽堂皇的橙黄油漆。
去年腊月中,朝廷又玩出了新花样,明令规定把预赏灯节的日期提前半个月,这也是一种投合人心的轻倩的绯红油漆。
而在春节中刚透露出来,几天中就已遐迩遍传,妇孺皆知的征辽消息更是一种震撼人心的大红油漆。
东京人的生活方式虽是丰富多彩,变幻无穷,他们生活目标却很单纯。他们只追求官能上的快乐和刺激以及达到这个目的必要的物质条件,这些热闹的节目就是他们的食料、饮料,点心和零食,如果没有这些食品来填满他们饥渴的精神胃口,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将要感到索然无味了。
使赵隆等十分惊异的事情是:在西北军事会议中那么激烈地争辩着的一场战争,在湄河边的小驿站中目击有人那么急如星火地传送出去的战争动员令,反映到东京人的生活中,满不是那回事。现在东京人都知道这场战争即将爆发了,但他们一点也不着忙,更谈不上什么紧张、兴奋,反而感到十分新奇和轻松。征鞍甫解的刘锜甚至觉得今天的东京比几年前,比他两个月前离开它的时候变得更加繁华,更加接近升平时期的颠峰,何况很少到东京来过的赵隆,更不必说从未来过的亸娘了。
东京人引以自豪的见多识广特别表现在他们对战争的无知上——在抽象领域中自命为最渊博的人,在实际生活中往往最无知。东京人夸耀他们在市场上看见过的各种加工装饰的武器甲马,他们看见过挎刀带剑的军官们在城门口进进出出,还有,他们在官家的卤簿①中见识过连人带马都披上铠甲的所谓“具装甲骑”,据说合天下都没有这样精锐的骑兵部队,他们还在“讲史”场中听到说话人讲“三分”,讲“残唐五代”有关的战争故事。这些就是他们对于战争的全部知识了。东京的上层人物和绝大多数的中层居民并不真正明白。或者是不想认真弄明白战争究竟是什么。他们既没有从积极的方面来理解它,为它作出精神和物质上的准备,也没有从消极的方面想过它可能给他们带来什么、或将迫使他们改变什么?他们对于传闻得来的战争的消息,第一个敏捷的反应就是把它当作一件新鲜玩意儿,当作一个最新加添出来的娱乐节目,当作一种掺和在日常生活中醇冽可口的美酒嘉酿。总之,轻飘飘的东京人不可能持有与战争相适应的刚毅沉着的观念。如果说,他们中间也有少数人想得远些,想到战争不一定是那么轻松愉快,可能有一天会像个不速之客那样挑一担愁苦的礼物,登门前来拜访他们,那么它仍然也是遥远的事情。从现在开始到战争爆发,时间上还有几个月的余裕,从东京到前线,空间上还有一千多里地的距离,何必过早地、过逞地就为它操起心来?东京人对于时间、空间的概念,一向采取现实的态度,只限于此时和此地。
疯狂地掠夺、尽情地享受、毫无保留地消费、完全绝对地占有。只要今天的这一天过得舒服,那管它明天来的日子是甜酸辛苦?东京的上层人物就是用这样的浅见和短视、这样的豪奢和挥霍、这样的荒唐和无耻来制造和迎接自己的末日,使自己和追随者一起像雪球般地在战争的烈焰中溶化掉,并且祸延到中下层市民,使他们受到莫大的灾难。
这就是从现在到收复燕京(那是使他们的欢乐达到最高峰的日子)的一年多时间中东京人普遍存在着的麻木不仁的心理状态。
打从去年腊月开始,以州桥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辐射的几条最热闹、宽敞的大街,诸如天汉桥街、临汴大街,马行街、潘楼街,界身、桃花洞,炭巷等街道两侧都已搭起采棚露屋,作为临时商场,用来平衡市场上求过于供的拥挤现象。连宣德门外御街两侧的千步廊上也列满了这种临时商场。临时商场里面铺陈着冠子、幞头、衣衫、裙袄、领抹、花朵、珠翠、头面、匹头以及鞍辔刀剑、动用家伙、书籍古董、时果腌腊,鲜鲊熟肴等各种档次的消费商品,达到有美皆备、无丽不臻的程度。吸引了成千上万的顾客,每天都挤得水泄不通。在这段时期中,顾客们甚至形成了一股风气,专喜欢在流动的摊铺中去选购货品。他们宁可舍弃百年老店,作成摊铺的交易,认为那里的货品更新鲜、时髦,连越陈越香的老酒和越古越吃价的古董也是从摊铺里买来的好。这样一来,使得久已脍炙人口的李和儿炒栗、王道人煎蜜、孙好手馒头、宋四嫂鱼羹、曹婆肉饼、薛家羊饭、赵文秀笔、潘谷墨、张家乳酪、李生菜小儿药铺等老店,不得不放下架子,随着大流在大相国寺、五岳观和其他庵庙寺院的两庑下租赁了摊铺,开设分店,应市买卖。就中潘谷墨店的掌拒又别出心裁地从老店里搬来苏东坡的赠诗和题跋,用个檀木框子,罩上碧纱,张挂在板壁上,以广招徕。惹得多少风雅之士都跑来欣赏东坡的墨宝、议论它的真伪,从一点一撇一划一钩的色泽光采中鉴定它是否用了潘谷墨,或者是别人的墨。苏东坡大约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墨迹已经产生了广告的效果。
在自由竞争中的高潮中,老牌子不济事了,做买卖的也要适应时势,别出心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