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锜举盅一饮而尽,谢了恩,这时大内监入内省都押班张迪好像从地洞下钻出来似的——刘锜根本没有发现他什么时候进来——忽然伺候在御座的后面。官家回过头去,用着呼唤狗子一样的声音呼唤他道:
“张迪,你可陪同刘锜前去天驷监,让他自己挑选一匹御马,连同朕前日用的那副八宝鞍辔,一并赐与刘锜。你可要小心伺候!”
御赐鞍马,虽是常有的事,但让受赐者自己到御厩中去挑选马匹,却是破例的殊恩。官家还怕刘锜不知道受恩深重,又特别回溯了往事,说四十年前秦凤路沿边安抚使王韶收复洮、河两州(那确是震铄一时的殊勋),凯归京师时,先帝神宗皇帝曾让他自己去天厩中挑选马匹,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其他的人援引过这个特例。
虽然是官家的亲信,经常受到脱略礼数的待遇,刘锜却宁可官家对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不愿自居为、更加不愿被人误认为近幸的一流,他认为只有这种人才会觊觎非分之赏、破格之恩。他刘锜不愿接受这个。他宛转地辞谢道,自己还没有出过什么力,立过什么功,怎敢与先朝大臣相比,领此过分的厚赏。可是官家的恩典却是一种更巨大和温柔的压力,他绝不允许刘锜对他的恩典再有半点儿异议。他连声催促刘锜快去选马,休得推辞,还说:
“天下的良骥骏马都荟萃于朕的御厩中,卿可要好好地选上一匹,”然后意味深长地笑笑道,“卿无论今日赍旨西驰,无论异日有事疆场,都省不掉一匹好脚力。朕特以相赠,用心甚深。卿断不可辜负了朕的这番心意。”
刘锜还待推辞,忽然从官家的微笑中领悟出他的暗示,一道异常的光彩突然从他炯炯的眼神中放射出来。官家高兴地看到刘锜已经领略到他的示意,暗暗想道:
“刘锜真是可儿,三言两语就揣测出朕的弦外之音。可笑蔡京那厮还在朕面前中伤,说刘锜一介武夫,终少委曲。他怎知道朕手头使用之人,都经朕多年培养,强将之下岂有弱兵?”官家喜欢的就是和聪明人打交道,更喜欢在小小的斗智中打败以聪明自居的蔡京之流。因此,此刻他更加喜爱刘锜了,索性进一步满足刘锜的愿望道:
“朕久知卿在京师有‘髀肉复生’之感,几番要待外放,经大臣们谏阻。这遭北道用兵,朕决心派卿随同种师道前去,他的副手,这可遂了卿生平的大愿。”
官家再一次猜中了刘锜的心事,使他再也没有什么理由推辞恩赏,他带着十分感欣的心情,与张迪一起退出睿思殿,往天驷监去挑选马匹。
(二)
入内内侍省都押班张迪是政宣时期①官场中的一项出色的产品,一个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活跃分子,一件活宝。
既然是内监,在生理上,他是个已经变了形的男子,还未曾变成形的女人,非男非女,在两性之间都没有他的位置。但是这个尴尬的、两栖的生理地位并不妨得他在宫廷和政府两方面的烜赫声势。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能够恪遵官场上四句重要的格言,身体力行,毫不含糊。
那四句格言是:
要牢牢捧住得势的人。
要坚决踢开那些霉官儿。
要念念不忘地记得应该牢记的事情。
要了无痕迹地忘记应该忘记的事情。
这看来是够简单的,但既然成为格言,就不是每个官儿都能轻而易举地把它们做到。有的官儿多少还有点羞耻之心,在趋炎附势之际,不免稍有扭捏;有的官儿多少还有点情面观点,与故人割席时,不免要拖泥带水。这两种人犯的错误,看来不算很大,却与做官的原则水火不相容。张迪对他们是深恶痛绝的。有一天,灸手可热的大内监梁师成问中书舍人王孝迪为何不蓄须?王孝迪回答得果断爽利:“爷之所无,儿安敢有?”这样的捧场才算合了张迪的脾胃,他喜欢的就是这种人。
官场上还有些官儿的记忆力很差,有时忘记了应该牢记的事情;有的则相反,记性太好,偏偏记得应该忘记的事情。开府仪同三司李彦曾经做过杨畏的下属,如今杨畏已退处闲散之地,李彦飞黄腾达,早已躐过他的头顶。杨畏偏偏要倚老卖老,卖弄他的好记性,在别人面前,有时甚至当着李彦的面,提起当年旧事。可笑这个杨畏,在先朝时以善变著名,人称“杨三变”,到了关键时刻,反而变得毫不机变了,这就注定他只好坐冷板凳终身。
比较起那些倒霉的官儿,张迪身上的优点就显得那么突出。